看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深刻地感受到一种难以摆脱的羞耻感。就像阳子看到那条没有精神的金鱼一样,她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是它消失了就好了。”“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让我存在于此。”这种希望自己从世界上消失的想法贯穿了整本书,直到阳子完全抛弃了自己这种想法才消失,脑海中的金鱼也不再出现。这种“我就不应该被生下来”的感觉可能很多人心里都出现过,之前有个话题是“要是能遇到年轻时的妈妈会跟她说什么”,很多人的答案都是“别生下我。”不想存在、不配存在、想要消失,这种广泛出现的对一个人存在的根本抹杀和否定,就是羞耻感。就像“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共鸣一样,仅仅是存在而已,有什么好抱歉的呢,就是存在本身就让人觉得羞耻啊。
根据维基百科的定义,羞耻感是一种因隐私遭侵害,或经历不荣誉、不成功及不得体等事件而察觉到自己无法符合社会期望或规范,从而产生的尴尬或暴露情绪。在这个定义中,羞耻与社会期望密切相关。当一个人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引起社会其他人的厌恶或排斥时,就会感到羞耻。可以说,羞耻感是当人在社会或群体中体验到“分离”时产生的。适度的羞耻感在孩童时期会帮助一个人规范自己的行为,从而符合社会的法律和道德标准。可以说,对羞耻感的恐惧让人学会了社会化。然而,羞耻感被认为是最具破坏力的负面情绪之一,过于强烈的羞耻感会让人觉得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是对人存在的根本性漠视和拒绝。
那么羞耻感如何影响甚至控制着阳子的人生呢?书中最清晰的描写有两个场景。第一次是阳子在保险公司业绩不达标,被人渣上司言语羞辱,阳子感到羞愧到崩溃大哭,随后防线崩溃,一步步走向买业绩和卖身的深渊。第二次是当阳子回到家乡看望母亲时,得知母亲因没有劳动能力需要领取补助,并被办事人员盘问,那一瞬间阳子为母亲感到深深的羞耻。可以看出,这两次的羞耻感都与金钱有关,换言之,金钱的匮乏引起了阳子的羞耻感。然而,在阳子开始卖身、开始杀人时,并没有描述到这种羞耻感,尽管她有过心理冲突,但并没有感到羞耻,一旦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她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了。而没有钱的羞耻感远远超过了卖身的羞耻感。这可能就是“笑贫不笑娼”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这种因金钱匮乏引起的羞耻感我们并不陌生。平常大家经常说的“要创造社会价值”、“你自己没有价值就别怪别人看不起”都是对贫穷耻感的防御和诠释。人必须赚钱,只有赚到钱才有存在的意义,没有赚钱的能力就没有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这是深深植根于大众心理的潜意识。如果没有“创造价值”,就会体验到对存在本身的羞耻感,就像阳子后来拼命赚钱,都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想要摆脱羞耻感。社会本身也鼓励这样的思维方式。在这样的思想氛围中,社会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养鸡场,每个个体都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在活着的意义就是通过下蛋来为养鸡场增加财富,在这种价值体系下,下蛋多的母鸡自然更有价值,会得到更多的饲料和照顾,无法下蛋的鸡活着就是浪费,它们的存在是毫无意义的。前者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鄙视后者,觉得自己“创造了更多价值”,更有优越感。
现代社会有其人性的最底线,不会像养鸡场那样把不下蛋的鸡都物理上毁灭,只会歧视和无视那些无法创造价值的边缘人群,但这种排斥使人体验到深深的羞耻感,让人觉得活着就是错误的。养鸡场养一只鸡需要成本,需要通过鸡下的蛋来回本,无法下蛋的鸡相当于负资产,活着就是欠别人的债。就像我们经常听到的“赔钱货”、“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社会”一样,对于无法创造价值的人来说,活着就是浪费,活着就是赔钱。如果每个人都有这种思想,社会对于边缘群体的保障不力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在这本书中,有很多边缘人,比如疑似阿斯伯格症的小纯、得了失智症的女主母亲、为了养活孩子而卖身的失足女、在网吧遇到带孩子的单身妈妈、以及神代手下的人和他们控制的流浪汉。在这本书中几乎看不到社会对他们的帮助,所有人就像那条金鱼一样半死不活地在世间挣扎,受到欺凌和排斥,即使得到帮助,要么被贪婪之人(比如神代)利用,要么在申请救助时需要经历推诿和繁琐的手续(比如女主妈妈),要么干脆把救助的责任推给别人(如阳子有钱后,让阳子负责母亲的生活费,哪怕母女关系非常差,母亲对年幼的阳子非常不好)。
然而,一提到社会救助,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像女警绫乃那样:“为什么要花钱在这些不上进的人身上。”就像在养鸡场不会给不下蛋的鸡饲料一样。社会不仅没有尽到救助的责任,还把这些边缘群体污名化,形容他们为懒惰、怪异、道德败坏的人,把他们与那些能下蛋的母鸡隔离开,排斥在正常的社会生活之外。在所谓的“正常生活”里,每只母鸡都在努力为养鸡场多下鸡蛋,以便得到更多的饲料,养鸡场因此蓬勃发展,每只鸡的生活也变得更好。在那些未被看到的角落,边缘人的挣扎和呼喊很少被人知晓,社会希望他们消失,他们自己也希望自己消失,对于这些社会的负资产,消失似乎更加划算,这可能是很多人的共同想法。
像绫乃的前夫一样,他家境优渥的海外人士认为社会应该尽量保障所有人最基本的尊严和生活,这样的想法在这个巨大的养鸡场里几乎可以算是乌托邦。归根结底,这取决于我们作为社会的一部分选择什么样的思维方式,是认为社会就应该是个养鸡场,无用的鸡应该被消灭,还是认为社会作为人类群体应该互相支持、关爱,并尊重人的价值,而不仅仅是他们的下蛋价值。每个人都有可能沦为“无法创造价值的人”,每个人都担心自己无法创造更多的价值而被社会排斥。这种焦虑和羞耻感弥漫在整个社会中间,像幽灵一样徘徊,让我们东亚人成为了最不快乐的种族之一。
在故事的最后,阳子成功逃脱,已经变成杀人恶魔的她似乎获得了心灵上的解脱,再也不会受到羞耻感的折磨,因为她不再对人性抱有期待,也不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别人排斥,她抛弃了所有的良知,反而过得更快乐。与其做一个负担沉重的良民,不如做一个肆无忌惮的恶魔。阳子变成这样,固然有她童年的原因(因为遇到了自恋空虚的母亲),也有她运气的原因(适逢日本经济下行的历史时期),然而整个社会的压迫也塑造是无法回避的因素。也许在这个社会里,很多人都在“人间不值得”和“我要发疯”之间徘徊,养鸡场里会有快乐的下蛋鸡吗?我觉得没有。而且所有的鸡都支持这个养鸡系统,这值得我们所有人深入思考。
相关推荐
© 2023-2025 百科书库. All Rights Reserved.
发表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