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叫做姜,我认为他是个胆小害羞可爱的男孩。那天,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想要和我分享一些好玩儿的东西。然而,我迫切想要找到戴公庙的欲望让我无法克制住情绪,让我急迫又恶毒地对他说话。但我问出的只是我自己的困惑。
从一开始,戴公庙似乎就只是独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它没有共识性,我却以为它有。所以姜表现出疑惑不解,莫名其妙以为自己惹到我了,表现得很害怕。在当时,我可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想这样。那时我身在一团雾中,只剩焦躁疑惑想要走出迷雾的愿望,以及为自己冲动的行为后悔。
阿棱,她是我最亲爱的妹妹。我心甘情愿将自己能感受到的一切美好品德都安放在她的身上。她就是我一切的好想法,美好,爱的化身。我绝不会怀疑或者违逆她,至少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于是我对于她无时无刻不在夸赞。妹妹总是我的指路明灯,她其实是我所深爱的朝向的化身。
姜和阿棱在我看来都有着无所畏惧的眼神,他们在每个我的视角里看出去都会是这样坚实的凝固了的真切的坚硬之物。因为心灵是密不透风的,我们看不见他人的多愁伤感,看不见他人的恐惧担忧。因此我们看他人总是那么坚实,一幅堂而皇之完全有充足理由存在的样子。实际上仅是我眼中的他们无所畏惧,在一个行事谨慎、心灵冲突不断、推己及人、真诚惶恐以至于自卑的“我”的观念下,他们才展示出一种令我羡慕的无所畏惧的姿态。
妹妹依然是他人,只是我一厢情愿视为救赎的天使。
救赎!这下明白了,原来那时我自觉处于困境之中,想要摆脱迷雾,于是才迫切想要寻得戴公庙。妹妹说:“我在家里剪窗花,也和去那里差不多。”这句话仿佛就要说出那个真谛,至少也说出了一半,就是去戴公庙再平常不过。想要摆脱焦躁不安的状态是人生常态,也许禅意、田园诗歌与城市、密不透风、封闭的生活没有本质区别。
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在那时刻只独属于我的,想要去“戴公庙”的痛楚,其实是我想呼唤援手,解决我独自一人难以忍受的“戴公庙”之重负。我对生活,生命原始的忧愁和痛苦转化为想要去戴公庙的强烈欲望,仿佛只要得到某样事物,做成某件事情,忧愁就会一扫而空,戴公庙的形象的现实存在性让我深信不疑。因此我自然会对同学和姜的反应不解,大为光火,感觉自己被人群抛弃,孤立。那时刻的我不理解姜,他或是沉浸在庸常,或是已闯过了戴公庙,现在又归于庸常,或是还没有到叩问存在痛苦的时刻,不得而知。总之那时我与姜还有同学们的思想不在一个频道。
在去往戴公庙的路上,我碰见了一个儿时的玩伴。儿时的玩伴在已经长大的读者的记忆中,意味着纯洁和安心,因为孩子的纯真信任使他的话格外可靠。我相信他一定去过戴公庙,把他视为儿时玩伴,说明我开始倾向于相信他人。因为我开始信任他人,所以我得到了戴公庙的一次性门票,走了后门,进入了戴公庙。
在庙里,我第一次察觉到了我自己。我感觉自己变得活泼,不再拘谨。我触摸神像感觉到一种冰冷爽利的清醒,感觉到了嘴唇被手指轻触的感觉!这是亲吻的感觉!是被压抑着的隐秘的悸动冲破,新的世界即将诞生,欢愉充满身体。这里真的是一次愉快的体验。这快乐简直难以置信,所以我依然心存疑虑,以为是暂得于己,自己从后门进来的方式也不够正当。于是我自我否决了我能否成功通过戴公庙,于是神像的声音也变得凶横,我只好从后门灰溜溜返回原地。
回到家中,我依然忘不了在戴公庙里触摸神像时的清醒感觉。哪怕会死也想再去一次。从现在看来,哪怕会死也想去,可以看成当时我已经跨过了戴公庙的大门,只是自己还不清楚。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姜和同学们分享这次经历,出于对他们和自己所得到的东西的爱。但是我没有对亲爱的阿棱提起这段经历,我们是一体的,她为我剪出一朵冰花,象征着我们在人间的孤寂,她完全能感受到我的冰冷和孤寂。我想她其实早已和我一样经历了那美丽的冰冷。我们要心心相印,互相确认,不需要那所谓的互相帮助,提携关系。
第二天,我眼中的同学们还是以狭隘的方式看待我去戴公庙的行为,以为只是一次平常的钓鱼活动。珍爱的事物不被人们理解,当时我生气极了,于是对着人群发泄怒气。让我震惊和意外的是,那时我突然拥有了敢于为自己违逆人群的勇气,这是令人称赞的进步!这是让世界迈向正轨的关键一步。姜一语道出了我的状态。那时在气头上,我大骂他虚伪,但很快又后悔了。一切都准备就绪,视角的转换就顺理成章。原来之前是我还没有足够成熟以理解他,现在我能确定姜已经经历过了戴公庙,因为他直白地道出了真相,我惊叹于他的深刻和完满。
在课堂上,通过戴公庙的同学们纷纷为我鼓掌庆贺,就像大人对孩子成长到可以和他们比肩的欣喜。我与人群之间的墙终于拆毁,这道墙原是我自己树立的。我意识到人海漫漫,每个人都不乏智慧,都在面临相同的磨难,都以自己的方式渡过了戴公庙之河,在岸边以包容慈祥的眼神看着后辈们。整个世界、无尽的人群,我绝不是孤身一人,在每个角落都有患难与共的同胞密友。
老师还叮嘱不要轻易放弃我们对于戴公庙的执念:一旦放弃了,就再也追不上。
想要去戴公庙的愿望,或者说想要真理的愿望,渴望超越生命的愿望,如此宝贵,千万珍视。这些愿望,强烈欲望,虽然使人受煎熬,但也是使人的文明得以进步的重要原因。不要因为害怕痛苦而轻易放弃,成为碌碌无为、朝生夕死的庸人。阿棱妹妹一刻不停忙着抓紧生命,而之前的我则在痛苦中徘徊,好在我终于转运了!我听到生命的鼓点密集敲响,终于感到时间不多,一种急切的声音时刻在呼唤:别再碌碌无为,荒废生命。我觉得自己变聪明了,亲爱的阿棱仿佛站在未来的我所在位置上,才能那样了解我。
我再次踏上去戴公庙的路,去跨越属于我的坎。
今夜不同以往,这次我不再感觉孤单,周围全是散步的老人。老人的形象很美,不仅仅指代将要离世的人,还包含了所有已经逝去的人,总代表着过来人、前辈、导师、同行者。我融入人类命运的大河,接纳了一切他者,不再孤立,不再视自身为异类或上帝,而是忘记了自我,只有那来自亘古之初的共同意志在呼喊:生命是借来的,死者如海!意志那不熄的繁殖欲望,无数人前仆后继。我认识到我生活的全部意义,我的命运是继承和实现那想要超越自身的意志。
于是,先人无偿地给出他的教诲:生活就像在水中行走,时间像水流一样具有牵引力。最好慢慢地稳定地前进,接住生活带来的一切震颤是最重要的。自然之母在燥动,土地作为埋葬尸体落叶归根的意象,可以看成是诞生我们的母亲在催促,生命是向永恒的母亲借来的。地鸣是人的宿命在提醒,生命终将结束。应该把生活、人生在世当成身在摇篮里一样,世界其实是我们的襁褓,不要着急。将生存的一切事物甚至痛苦看作舒适的襁褓,人生在世就是在摇篮里。
阿棱妹妹的形象疏忽不定,不变的永远是她的内核,哪怕肉身成尘,地底长眠,人们美德与爱的化身会永远追随生者。原本我们总是害怕家门之外的危险,不敢迈出实践的第一步,但只要大胆迈出家门跨越自我的束缚,就会发现古往今来所有的人都站在我们的身旁。一直以来包括现在,我都觉得要是能和你坐在这里,永远待下去就好了。但人们想要驻留的愿望有碍于我们存在的理由。我们将不可避免地在人群中消失,但将自己跨越过去吧,融入永不停歇的生命奔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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