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弱者的骄傲

在本书的前言中，对全书有一段精确的总结：“太宰治以颓废的行为将自己从这个社会放逐，既然扮演丑角已经难以取悦世人，那就干脆主动向边缘滑落，以保全自己心中那份不容触碰的骄傲。”相信无论看没看过《人间失格》这本书，只要是对作者太宰治有一丝了解的人，都会产生深深的疑惑：太宰治有什么可骄傲的呢难道只是凭借着旧日本贵族的身份除此之外，他好吃懒做、嫖娼、酗酒、吸毒、教唆自杀、私生活混乱，这样一位烂人，他凭什么骄傲呢？

这样的问题，即使是曾经视太宰治为自己最爱作家的我也难以给出准确的答案。就让我引用书中的一段原文来展现他“不容触碰的骄傲”吧！这段原文出自本书62页，主人公阿叶同阴郁的酒吧女招待发生性关系，之后和女招待一同跳海自杀。女招待死了，阿叶却得救了。在当地，阿叶父亲的一位朋友“比目鱼”负责照看自杀未遂的阿叶，但是阿叶难以忍受本就穷困的“比目鱼”接济他（即使他知道“比目鱼”是收了他父亲的钱），内心凄苦不堪，从“比目鱼”家中出逃。他准备逃到自己的酒肉之交堀木家中去。堀木是一位典型的“城市痞子”，表面衣冠楚楚，实则酒囊饭袋。堀木和阿叶交友只不过是贪图阿叶的钱财，在阿叶出事之后瞬间没了人影。但是阿叶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别处可去。于是，他还是来到了堀木家中：“堀木对家里的东西，哪怕是坐垫上的细绳子都十分爱惜，甚至不惜严肃地指责我。细细想来，堀木之前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未吃过亏。”“堀木的老母亲端着托盘上来，里面放着两碗年糕小豆汤。”“哎呀，您这是……”“在母亲面前，堀木俨然一副孝子的模样，诚惶诚恐的，连说话都有些毕恭毕敬的不自然了。”“是年糕小豆汤吗真是太奢侈了。不用这么费心啊，我们马上得出去办事啦。不过，一想到您特意做了最擅长的年糕小豆汤，要是不吃就太浪费了。我们会全部喝光的。你（阿叶）也来一碗吧，怎么样这可是我母亲特意做的啊。这玩意儿的味道真不错。太奢侈啦！”兴奋的堀木津津有味地喝着，那样子似乎不像是演戏。我也喝了一口小豆汤，嗅到一股洗澡水的味道；又尝了尝年糕，觉得那根本不是年糕，而是一种我也不知为何物的奇怪东西。当然，我这不是对他们家的贫穷表示鄙夷（其实我并不觉得难吃，而且也被老母亲的心意深深地感动了。我害怕贫穷，但绝不会轻视贫穷）。我正是通过这年糕小豆汤和为其高兴的堀木，才清楚地看到了城里人节俭的本性，真实地看到了东京人家中那泾渭分明、苦苦维持的表相。

如果说我来描述太宰治的骄傲，大概就是对人生凄凉的感知力吧。人人都有凄凉的一面，就如上文中浪子堀木小心翼翼地吃着老母亲做的廉价的年糕小豆汤。书中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凄凉：渴求爱意却沦陷于情欲的妓女；性欲和母性无处宣泄的妇人，纯洁鲜活却引狼入室的处女，恐惧失败只敢逃到妓女裙下的男人……但是，人人“带着伤疤走在路上”，只有太宰治一人深深地感到耻辱，并被耻辱折磨地痛苦不堪。“回顾我的人生，除了耻辱，一无所有。”

耻辱，是因为无法对自己的痛苦和他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却又因为过度的同情，让自己和他人更加的痛苦。一步步堕落到地狱般的地步，只能靠毒品来麻木自己的感知。

他是软弱的、懒惰的、窝囊的——他是弱者。他无法不跪倒在神明的脚边，大声叫喊：“怜爱我吧！怜爱我吧！怜爱我吧！”但是，弱者并不是神明的造物。在《流浪地球2》中提到过一万五千年前一根破碎又愈合的人类股骨，这意味着人类在遥远的过去学会了互相保护，抱团取暖。神明的法则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有人类才给予了弱者生存的权利。书中，太宰治借酒吧老板娘的话，形容自己是“神一样的好孩子”。比起“神之子”，他其实更是人之子啊！软弱、懒惰、窝囊——他简直是人性高纯度的结晶！

这就是太宰治的骄傲吧。人类夹在野兽与机械之间，其中一个典型特性便是软弱。人类创造了软弱，却把软弱的太宰治视为有精神问题的“非人”，不是既滑稽又可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