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刊于《文汇报》2023.4.5日)文/俞耕耘早在上世纪60年代,古尔纳就以难民身份移居英国。他在大学教授后殖民文学,研究移民作家,同时写小说再现难民和殖民地生活。2021年,古尔纳获诺贝尔文学奖。1948年生于东非桑给巴尔的作家,关于非洲,只有十几年的早年经历。从叙述看,他很像一个英伦风的精英作家,如奈保尔和库切的某种合体;不同的是,他更愤恨,更显压抑。在他笔下,文化错位与身份断裂,总是双生的症结。难民也有双重意义:一边是地理意义被迫迁移,另一边是文明交锋时无力失语。疾病与文明的双重隐喻古尔纳在结构性对立里,处置故事的“分立价值”。非洲和英国,野蛮与文明,优越和自卑,中心与域外,强势与弱势,形成作品内部对抗性。叙事者的痛苦,源于无法同时占据不同“生存位置”。它导致人物的自我压抑,要么装作语言不通,对抗边检讯问(《海边》),要么患病不能自理(《最后的礼物》),抑或心脏不适,去看医生(《赞美沉默》)。作家将疾病(身体)作为隐喻,与文明(精神)进行转义。《赞美沉默》中的医生甚至发表了一番非洲裔加勒比人心脏爱出问题的偏见。饥荒、动乱、疾病与受害,也成为非洲的符号。“我”对英国爱人爱玛,虚构了早年非洲记忆;对非洲家人,又隐瞒在英国的家庭生活。爱玛的恋情,象征英国式的接纳同情,爱玛父亲则只是想从“我”的故事里,回味英国对殖民地的恩赐施予。沉默,又是叙事者的策略性回避,选择性失忆,作家的艺术性取舍。面对强势文明,它意味自我保护,无声对抗。不平等的压迫感,使言说和对话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要说,假装我完全不懂英语。当时我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我知道我会听从他的建议,因为这个建议听起来有点耍赖,耍赖是弱者的常用伎俩。”思想之苦和他乡之痛,成为古尔纳的叙述源泉。小说再现冷漠鄙视、轻蔑敌意的难民遭遇,情绪也在驳斥与怨诉之间。然而,它却只能诉诸自由联想,假想的象征对话,长篇的内心独白。《海边》与《赞美沉默》有相似的设计,以至于形成了书写策略——伪装成对话的独白,被压抑的反讽。《海边》里“我”熟谙英语,却装聋作哑,试图用“零口供”,蒙混入境。但这并不妨碍内心的冷嘲热讽,反驳抗辩。《赞美沉默》中“我”在医生和官员面前,同样避免正面回应,只在心中暗自揶揄调侃。它造成头脑风暴与冷漠表象的反差。古尔纳的叙事者,是面对读者的“自剖者”,他们并不指望“欧洲的理解”,只在乎我们的共情。而赞美,到底意味什么?我想它近于昆德拉“庆祝无意义”中的庆祝二字,糅合了真心和揶揄,介于认同与反抗之间。作家对殖民主义的态度暧昧且纠结。他始终承认英国的文明先进,因为他本人也是受惠者,被教育者,分有了那种荣光。但显然,他又是异在者,疏离者,在种族和地缘情感上,都对殖民天然抗拒。这种分裂,是古尔纳作品的内在尺度,而它又总蕴藏着融合与妥协的第三种尝试。压抑与背离的叙事力量作家始终寻思故事从何讲起,如何谈论。这决定叙事者遮蔽什么,何时沉默,何时诉说。《最后的礼物》中,玛丽亚姆对自己孩子,“没有告诉他们所有的事,没有说那些出了岔子的事情,也没有说她后来是如何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费鲁兹和维贾伊。”作家经营情节,大多靠“出岔子”铺展,那里本是误解和矛盾滋生之地,古尔纳却反常地压制。这切中了小说的素养,即叙事的准备。他时刻在准备,但一直犹疑如何开口。换言之,叙事者只会讲能够承受,可以回望的段落。选择性遗忘,逃避性失语,是叙述的保护。它构成小说“背阴”,不可见的深渊。《赞美沉默》的自传色彩,直击逃离和融入的双重疑难。非洲故土难以回返,只有动乱废墟,苦痛记忆。人物承受来自异乡的“排异反应”:俯视与敌意。小说里英国医生,女友爱玛父母,都是“问诊”的审查形象。在英国,“我”只能通过篡改、修饰过去,使叙述彻底成为神话修辞术。我们发现一种修正、迎合与取悦:虚构帝国故事,异域色彩,真实记忆却只能割舍埋葬。这种背离叙述,带来强烈不适症——羞耻和僵硬,无法自我理解。“我”感到言语不清,羞于开口,声音奇怪,若有所失。就像奈保尔重返加勒比,在离散后重返,往往开始民族志的考古。作家的个体记忆和故国的历史翻新,会产生更多断裂抵触。个人苦难被诸多“新修故事”遮蔽。人物处境即小说的宿命,作家是现实受挫与欲望落空的统一体,古尔纳谓之“失望的爱”。记忆沦为碎片谜团,作家靠重思去弥合含混与撕裂。这是离散者无根的存在论。古尔纳在处置记忆中叛乱与镇服的关系,它使小说有了全新姿态,试图在二元结构间,挪移并“分有”对立价值。古尔纳用重返、游弋和重塑,放弃了从失乐园、复乐园到新乐园的叙事信念。非洲不是归途,英国也不是栖所。瑞典学院评价,“他书中的角色常常发现自己处于文化和文化、大陆与大陆、过去的生活与正在出现的生活之间——一个永远无法安定的不安全状态。”我将其称为“间性生存”,他以寄居和游牧视点,审视隐秘未曾断绝,隔阂未可融入的悬浮性。“我们常常离开已然熟悉的环境,带着一点乱糟糟的行李,藏着一点秘密和一点没有头绪的野心,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民族性与传奇性的文学突围《海边》的结构如同火箭助推,剥离技术,既有套嵌,又有逐级推动。古尔纳将非洲、欧洲与东方大陆交织,构成《天方夜谭》式的世界图景。民族性和传奇性,使小说层次线索更为繁复。故事空间迁移,划分出几个世界,几种生活。“这里大不相同,似乎一辈子已经过完了,而我现在过的是另一辈子……我曾经在别的地方生活过,但如今那种生活结束了,换成了另一种生活。”主人公奥马尔出狱后,作为难民逃离非洲,变卖家产,前往英国,被边检讯问。从搜查出的一件遗物,引出几代人,几个大陆间的过往追述。阿拉伯商人侯赛因利用拉蒂夫父亲的房产做抵押,向奥马尔借款后,最终消失。奥马尔按合同收回拉蒂夫家的房产,却埋下祸患。桑给巴尔独立后,拉蒂夫母亲联合身居要职的情人,诬告奥马尔侵占房产,将其送入监狱。古尔纳不忘满足东方的想象:人物辗转东南亚,做香料贸易、信风航海的故事,颇具传奇。“我”为何会被商人所骗,是作家的深思。善讲传奇的骗子,通过“故事诱引”,足以创造出信任、好感与“真诚”。如果我们注意古尔纳的出身——生于东非的英籍阿拉伯裔作家,就会见出奥秘。《海边》同时聚合了不同族裔、文化和地域,归并出了某种“世界性”。古尔纳从容老道,暗合商人精明。侯赛因的狡计、阅历与想象力,也僭越作家的天赋。他们都有阿拉伯血统,是天然的亲缘。奥马尔则作为被骗者,恰恰是读者反应:沦陷于域外传奇、冒险故事。“我们人不多,只是一个小岛,而且大家都很穷,只有少数人能凑足路费。”能踏入英国的难民,靠的是身家和幸运。只有进入话语体系、知识系统,才有发声书写的可能。18岁时,古尔纳以难民身份去英国求学,最终成为教授,用英语写作。这种罕有与不易,却是被迫的生存融入。他身上既有民族性的遥远目光,并不驯顺的抵抗;又有欧洲知识精英气质,叙述优雅,学养丰厚。他置身学院,进行后殖民研究,其小说提供的复杂样本,又远超理论。“现在每一个自命不凡的国际社会成员都必须表明,他们知道,热带稀树草原上那些没有规矩、吵吵闹闹的乌合之众净是胡说八道,他们不再轻易相信。他们听够了。”正是优越傲慢,自以为是,却摆出怜悯姿态的人,刺激着作家创作。他在演讲中回应:“一种写作的渴望也在我心中生长;我要驳斥那些鄙视我们、轻蔑我们的人做出的那些个自信满满的总结归纳。”我想这揭出作家的底色:怨愤、苦闷与反抗,永无调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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