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是我的第一部托翁作品,也是我的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俄语文学。两年前读完这本书后,陆续找来了托翁的另外两部长篇与若干中短篇,当然还有他的同时代人果戈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承袭他的现实主义道统的后辈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两年后,俄语文学那种激昂中带着忧郁,平淡中带着苍凉的基调,早已成为一种精神的必需品。当我再次翻开凝结着托翁晚年思想菁华的《复活》时,阅读的体验与感触想来与两年前颇有不同。 这篇读书笔记我不知道会写多长,因为它不仅就《复话》一本书而发,也是我最近两年读俄语文学的一个阶段性总结。话语总是无法说尽思维的涌动,即使托翁这种巨匠也难免有未尽之意,何况吾等?莫名想到一首中国人创作的现代诗,从标题到风格都很「俄式」: 且用锈迹斑斑的嗓音,讲述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吧。 是为序。
复活,这一标题本身便带有浓厚的宗教意味。小说的开头引了《圣经》,结尾是聂赫留朵夫读《圣经》,就连重要情节——聂赫留朵夫诱奸玛丝洛娃——的发生时间也是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关于托尔斯泰的基督教情结与托尔斯泰主义,我想放在最后再谈。但为了分析全书总体情节的宗教隐喻,我们必须先回顾基督教的复话叙事,因为相当一部分《复活》的情节都能与耶稣复活的「情节」建立起指向性的联系。
《圣经·新约》的四福音书(这里主要参考了《马太福音》)记载了耶稣基督从出生、死亡再到复活的生命历程。耶稣在死前就两次向门徒预言了自己将被钉在十字架上而死,三日后复话。后来耶稣果然被叛徒犹大出卖,被审判后钉死在十字架上。三天之后,耶稣从墓穴中复话,给门徒下达最后的指示后飞升到天上,坐在上帝的右手边。在未来,耶稣还将重临,而所有已死的人都会复活,接受最后的审判。信耶酥基督的人将被赦免一切罪行,在天国得到永生;不信的人将因罪而下地狱。
复活是基督教的基本教义,我们可以把它分为两个部分:耶稣基督作为个体的复话,以及全体人类在未来的复话。耶稣自己复话以受难为前提,以救赎为目的——所谓救赎,其实就是全体人类未来的复话。而为什么人类要被救赎呢?作为上帝照着自己形象创造的有灵之物,人本是无罪的。但自从亚当与夏娃吃下了禁果,自从该隐杀害了自己的弟弟亚伯,人类就堕落了,染上了原罪。圣子耶稣降临人世,正是要通过自己的受难来代替全人类赎罪。基于此,我们把以「复活」为核心的基督教神学概念总结为以下的逻辑链条:
这个总结当然不足以概括基督教神学的全部,但没有篡改《圣经》的本意。它可以与《复活》的主要情节脉络建立一一对应。或许托翁在创作时并未刻意削足适履,把情节强行套入《圣经》的模板,但《圣经》叙事对俄国文化的影响和对托翁本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复活》又毫不掩饰地在行文中穿插宗教宣讲,它正是基督教观念在19世纪俄国社会的投射。
无罪:聂赫留朵夫与玛丝洛娃初遇伊始,二人是「年轻纯洁的男子和同样纯洁的少女」,日久生情,产生了纯粹精神的互相爱慕,没有任何肉欲的成分。聂赫留朵夫「不但没有在肉体上占有她的欲望,而且一想到居然能够跟她发生那样的关系,反而感到害怕」。
堕落:聂赫留朵夫从军后,很快受与他同样出身高贵的军官影响,堕落为「荒淫无度的彻底利己主义者」。再次见到玛丝洛娃后,历经一番心理斗争,「兽性的人……把精神的人踩在脚下……独自霸占了他的灵魂」,对她的纯洁爱情彻底转变为占有欲和性欲。他诱奸了玛丝洛娃,而她出于复杂的原因,采取了半推半就的态度。事后,他留下一百卢布扬长而去。这一举动带有强烈的侮辱性暗示,应该对玛丝洛娃沦为妓女负直接责任。玛丝洛娃怀了孕,被逐出家门,四处碰壁,走投无路,最终进入妓院成为妓女。在聂赫留朵夫堕落的催化下,玛丝洛娃也堕落了。直到七年后的那场庭审把两人的命远再次串联到一起。
受难:在玛丝洛娃沦为妓女的七年后,她所「接待」的一名富商被酒店老板两口子谋财害命。玛丝洛娃被卷入其中,身陷囹圄,在刑事法庭上因为检察官的冷漠无情,法官的心不在焉,陪审员们的疏忽大意,被无辜判处苦役刑。与她一同受难的,还有此时身为陪审员的聂赫留朵夫。他在认出被告就是他当年爱过、诱奸过的姑娘玛丝洛娃后,内心遭遇了极大的煎熬。一方面他害怕玛丝洛娃认出他后披露他的无耻行径,从而让他身败名裂;一方面他感到是自己的行为让玛丝洛娃沦落到如此地步,良心受到深深遣责。与基督复活略有不同的是,聂赫留朵夫与玛丝洛娃的受难和复活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同步进行。他们一同前往西伯利亚流放地,在身体的受难中作验精神的新生。
复活:通过艰难的心理斗争,聂赫留朵夫终于幡然醒悟,意识到了自己的卑鄙并「打扫了自己肮脏的灵魂」。他决定帮助被他伤害过的玛丝洛娃,帮她奔走洗清冤屈,与她一同前往流放地,必要时甚至愿意与她结婚。在这一过程中聂赫留朵夫将自己占有的土地分给了农民,认识到了上层生话华美外皮下的俗艳乃至罪恶,与此前的堕落划清界限,实现精神上的复活。而玛丝洛娃由于冤狱的摧残、聂赫留朵夫的感召,以及流放路上同行政治犯的影响,也抛去了原来肉欲至上的娼妓生话,成为一个纯洁的新人,对聂赫留朵夫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不解排斥,转变为感念钦爱,直到最后为了不拖累聂赫留朵夫而选择与政治犯西蒙松结婚。
救赎:正如耶稣的复活是为了救赎全体人类,托翁也认为俄国社会乃至人类社会的救赎之道蕴藏在聂赫留朵夫与玛丝洛娃两个个体的复活中。在全书中二人心灵的转变都伴有上帝声音的指引,而托翁借聂赫留朵夫传达了靠虔信上帝、贯彻基督教非暴力理念来拯救社会的理念。他认为只要人人像聂赫留朵夫与玛丝洛娃一样走向心灵的复活,丑恶与不公就会消弭于良知与和谐,实现社会的复活。
以上便是《复活》全书情节的脉络。概而言之,托翁借基督复话的隐喻,讲述了两位主人公聂赫留朵夫与玛丝洛娃自堕落中的复活,进而期盼通过这种精神的自赎实现全社会的复活。两位主人公的地位迥异,堕落与复活的过程颇有相异,从中可以管窥沙俄末期社会的面貌。
聂赫留朵夫这个名字挺抛口,但托翁似乎特别喜欢这个名字。中篇小说《一个地主的早晨》和《卢赛恩》的主人公均以之为名,虽然这些聂赫留朵夫们在情节上并无相承,但几个同名的独立人物在设定与思想上的相似让我感到,托翁把他的长篇小说压卷之作《复活》的男主人公依旧命名为聂赫留朵夫并非率意而为。如翻译托翁的「专业户」草婴先生在《一个地主的早晨》序言中总结:
《复活》中的「探索者」聂赫留朵夫与他在前面几篇中篇小说里的「孪生兄弟」不同的是,我们得以看见他成为「探索者」的过程,他「探索」的广度深度也远胜前几位。聂赫留朵夫是公爵,过着优渥的生活,接受看良好的教育,而这正是催生进步思想的经济基础。事实上,在整个19世纪中,由于资本主义工业的落后和农民的保守,俄国进步思潮的主导者从来都是贵族。在年轻的大学生聂赫留朵夫心目中,「为道德的要求所做的牺牲,在他就是最高的精神快乐」。历经种种波折,这终于又成为他的座右铭。可以说,他是有复活的「种子」的。带着这样高尚的精神,他在寄住姑母家时,与她们的养女兼女仆玛丝洛娃产生了纯洁而毫不具有肉欲成分的爱意。直到他离开时,他都没有察觉到这种爱意。
人是会变化的。当聂赫留朵夫三年后回到姑母家时,他已经成了另一个人。造成这种变化的主要原因是他参军成了军官。在写作《复活》时,托翁对军队已极度反感。军人的职务本来就是「公然得到准许的暴力和屠杀」,混淆了人的是非观,而那些同为豪富显贵的军官同行更加剧了聂赫留朵夫的腐化。他深沉的思考、节俭的生活被视为是荒唐可笑,而肤浅、挥霍、放荡却正常无比。聂赫留朵夫最终屈服于上层社会的生话习惯,「不再相信自己而相信别人了」,「陷入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疯魔状态里」。带着这种状态,他与玛丝洛娃重逢,可怕而可鄙的原罪即将酿成。
其实在他重逢玛丝洛娃时,他还没有堕落到绝无回旋余地的程度。玛丝洛娃的纯洁重新唤醒了他心中「精神的人」,与此时占主导地位的「兽性的人」进行着「他自己也不觉得的内心斗争」。他甚至会有点「恋爱脑」,看着明媚动人的玛丝洛娃,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这样纯洁的爱慕让人以置信,聂赫留朵夫会在当天晚上干出那样可怕的事。这一刻是他们爱情的顶点,在那往后就是滑向深渊。众人的力量太强大了——不,其实那时根本没有什么「众人」,真正的魔鬼是聂赫留朵夫心中的「众人」,污浊的社会已经植入了聂赫留朵夫的灵魂。就在一念之间,他产生了占有欲。他觉得如果不做「大家在这种情形下都会做的事」,会被别人认为是傻子。他强吻了一下玛丝洛娃,「这一吻是可怕的」,那个黑暗的复活节之夜开启了。
*笔者按:【方括号】内文字,在俄文本中为斜体,中译本中处理为粗体,在豆瓣引用模版内均无法实现,故处理为【方括号】。
在那个冰层碎裂,大雾弥漫,「乌黑而可怕」的夜晚,聂赫留朵夫把全身精力放在截住玛丝洛娃上,并诱奸了她。纯洁真挚爱情一旦沦为完全的肉欲,就很快变得什么也不剩了。聂赫留朵夫一边宽慰着自己「这种事是素来就有的,大家都是这样做」,一边按照大家素来的做法,塞给了她一百卢布:
这笔钱起到的作用至少可以说是和他诱奸她这件事一样可怕。托翁用词之狠辣令人胆颤。当我们说一个男人「使用」了一个女人并给她钱时,这意味着他在嫖娼,而被他「使用」的女人就沦落到了娼妓的地位。托翁没有把这点挑明,我们不知道多年后的聂赫留朵夫公爵在看到审判庭上的妓女玛丝洛娃时,有没有想到他这笔钱一旦付出,事实上就已经让玛丝洛娃沦为妓女。但至少在中间这十年他一次也没有想过。他做这种事越来越司空见惯,一边与贵族小姐谈婚论嫁,一边和有夫之妇保持着不正当关系,因为大家素来都这么做。他没有想过,其实也不敢想被他诱奸的少女玛丝洛娃怎么样了。他不敢问一问自己:从来如此,便对么?
十年前的恶之种,终于在十年后闯入他的生活。同样是堕落了,女仆连妓女都当不成,而公爵还是公爵。他气质雍然地走进法庭,担任高高在上的陪审员,从陪审员到审判长无一不是在消磨时间,无一不企盼着庭审赶快结束,好去参加他们的宴会,会见他们的情妇。其实这甚至是好一点的,因为唯一尽职尽责的副检察官更可怕,他认为他的社会责任就是「揭露社会的痈疽」,把那些天生就是社会败类的犯罪种判得越重越好,以「保卫这个社会的清白健全的分子以免受到传染而时常沦于灭亡」。但当看到玛丝洛娃出现在被告席上时,聂赫留朵夫坐不住了:
但他毕竟意识到了自己的卑鄙与残忍,所谓「知耻近乎勇」,这是他迈向复活的第一步。在内心的恐惧、愧疚与纠结中,心不在焉的聂赫留朵夫没有发现更为心不在焉的其他陪审员忘了在关于玛丝洛娃的决议中写上她虽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她的嫖客送上了掺毒药的酒,「但是没有杀人害命的意图」。他们本来都已经认为她无罪,就因为这一点「小疏忽」,她被判了「发送西伯利亚服苦役刑」。
得知这一判决,聂赫留朵夫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庆幸。眼不见为净,玛丝洛娃去了西伯利亚,他与她的联系就算消除了。不得不佩服托翁对人性的了解,他没有让人物骤然间洗心革面,而是展现了他复活的路上时不时萌生的恶念,这是一场艰难的精神斗争。但聂赫留朵夫终归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向善的芽已经冒出,他决定「不能让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
堕落只在一念之间,复活也只在一念之间。一旦聂赫留朵夫开始认识到自己的丑恶,上层社会的画皮就被戳破了。他本以为参加参加宴会可以散散心,但他忍不住去想,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反感。他发现威严的将军是那样不知廉耻地以残忍为生计,美丽的贵族小姐是那样虚伪地卖弄着风情,博学的贵公子是那样肤浅地夸夸其谈……「可耻而又丑恶,丑恶而又可耻」,他不断念叨着,回到自己的家中,发现家里的陈设都那样丑恶可耻。他开始思考,开始回亿,回忆起当年与玛丝洛娃相处时的生气勃勃,回忆起他对玛丝洛娃干了多么可怕的事。于是一切都明朗了,对其他人的憎恶的源头,正是他对自己的憎恶。「只有流氓,坏蛋才干得出这种事来!我,我就是坏蛋,就是流氓!」承认自己的卑鄙,让他顿时心安。
前面说过,年轻的聂赫留朵夫并不坏,他是有复活的「种子」的。「精神的人」一旦觉醒,复活就如雪崩般不可阻挡地发生。仅仅在一个夜晚之中,他就决定了此后大半本书情节发展的方向。
托翁毫不留情地指出,刚则开始复活的他只是在自我感动:
耶稣基督的复活是地坼天崩的一刹,聂赫留朵夫的复活是漫长而渐进的过程。这个过程开启了,虽然是幼稚不堪地开启了,但毕竟会走向深沉。他开始找律师为玛丝洛娃奔走上诉,开始频繁地去监狱探视玛丝洛娃。玛丝洛娃堕落之深、排斥之强让聂赫留朵夫心寒不已,但玛丝洛娃的独立自尊让聂赫留朵夫逐渐摆脱高高在上的自我感动,聂赫留朵夫的诚恳让玛丝洛娃遍体鳞伤的心上结满的硬痂消融,不再冷漠,不再卖弄风骚,不再甘于听天由命,两人一步步走向「双向奔赴式」的复活。
他拿着律师写的诉状去了彼得堡,途中把家传的土地尽数分给了农民,与养尊处优的地主生活彻底划清了界限。他忍看嫌恶去请托那些沾亲带故的显贵,甚至一度产生了放手不管、回归上层生话的念头,因为这实在太过无法忍受,却又实在太过无可奈何了。为了挽救一件不公正的冤案,他要无数次地使用托关系、走后门这种不公正的手段!即便是这样,枢密院(具有沙俄最高法院的职能)因为程序无误驳回了上诉,沙皇(「最高当局」)即使披览了案情,也只是「体恤下情,恩准所请,着将该人苦役刑改为流刑」。聂赫留朵夫的绝望陷入了谷底,他发现这些人压根不关心什么公平正义,只是害怕他们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失,害怕自己的统治受到挑战,所以为了消除一切危险的人,宁可错杀一千,也不错放一个。
带着这种怨气,他自彼得堡返回,把上诉失败的消息通知给玛丝洛娃,然后预备与玛丝洛娃一同前往西伯利亚。姐姐姐夫纷纷赶来劝阻,他与身为法律工作者的姐夫大吵了一架,在土地制度、法律制度、监狱制度上吵得面红耳赤,把姐夫惹得生气,把姐姐惹得伤心,这促成了他的进一步转变。他意识到法律的无情、官吏的残暴是因为国家的命令让执行者丧失了人与人之间的怜悯,而国家的整体性又让他们免除单独担责的负罪感,肆无忌惮地发泄着「平庸之恶」。但同样地,当聂赫留朵夫自己在行使他所认为的正义时,有时也丧失了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同情:
借聂赫留朵夫之口,托翁表达了自己的鲜明立场:以爱感化而非以暴制暴,反对一切无论听起来有多正当的同态复仇。这使聂赫留朵夫的复活经历基本完成,在复活的第一阶段,他认识到了自己过去的丑恶、上层社会乃至整个俄国的畸形,并且决心改造这一切。在复活的第二阶段,他认识到丑恶与畸形的来源是人们之间失去了关爱,而改造社会的关键正是重拾这关爱。他对玛丝洛娃的帮助也逐步脱去了强加性的施舍色彩,不再不顾她的反对要一直跟着她、和她结婚,而是充满感动和祝福地同意她和政治犯结婚。在他看来这是「她爱他」的表现,她不愿意拖累聂赫留朵夫,甘愿放弃更好的生话条件而是选择了与革命者结合,可见她复活成了一个多么高尚的人——不过,谁知道这是不是聂赫留朵夫的臆想呢?好在他尊重了她的自由选择。
西伯利亚的艰苦无情一度让他短暂地再次迷茫,质疑生存死亡的终极问题。直到他重新翻开《圣经》,发现上帝的指引与他体悟的爱人之道内涵一致。也明白了人间的唯一真理、人生的唯一目标,决定执行《圣经》的戒律,以实现「人间的天堂」。「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至于他一生当中的这个新阶段会怎样结束,那却是未来的事了。」小说至此不无突兀地戛然而止。
叶卡捷琳娜·玛丝洛娃,或者按昵称称呼为卡秋莎·玛丝洛娃。这称呼本身就顾有深意:
俄语文学中时常可见一个名字被关系不同的人换着花样称呼。比如叶卡捷琳娜(Екатерина)常见的变体就有四种:简称卡佳(Катя)、亲密小称卡倩卡(Катенка)、中性小称卡秋莎(Катюша)和贬义小称卡特卡(Катка)。玛丝洛娃作为聂赫留朵夫两个姑母收养的女农奴私通之女,便获得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卡秋莎,既没有叫做卡倩卡当成亲女儿,也没有叫做卡特卡当成仆役。她在家中的地位正如这名字一般,半是婢女,半是养女。
年纪轻轻就给两个脾气阴睛不定的老女人当婢女,时不时遭受责打,玛丝洛娃的青春不能说是美好,但比起离开家门后的艰辛,她起码见识不到外界的丑恶。因此在与聂赫留朵夫初遇时,她既带着不谙世事的纯洁,又带着逆来顺受的温顺。聂赫留朵夫是对她表示过爱意的第一个男人,又是那么的英俊富有、知书达礼、甚至还有进步思想,因此也成了她爱的第一个男人。带着那种纯洁、温驯与爱慕,她丝毫没有察觉聂赫留朵夫的变化,把从心到身的全部交给了他。在那个可怕的复活节,当聂赫留朵夫强吻、强抱直至强奸她时,她的态度始终是半推半就的,她直到此时还残留着幻想,那个如此粗暴地发泄着肉欲的男人是真心爱着她,而非想要占有她,甚至直到他给出那恨不得写着「你是个娼妓」的一百卢布钞票时,这种幻想仍未消散。
促使玛丝洛娃彻底丧失希望的事,我猜想连聂赫留朵夫自己都没有印象了,因为此事在他的回忆里从未出现,她已经怀上了聂赫留朵夫的孩子,此事之前她仍期盼着孩子出世,在得知聂赫留朵夫乘坐的火车即将经过附近的火车站后,怀着孕的她冒雨连夜赶到了车站,到车站时列车已经即将驶走,她一眼就透过窗子看见了说说笑笑的他。她前去敲窗子,在列车慢慢驶走时跟着走,在列车加速后跟着从车站追到野地,直到列车消失在视野之中。她在风雨如晦的夜中满身泥泞,悲愤而绝望;他在温暖明亮的头等车厢喝酒取乐,无动于衷。
被诱奸、被塞钱、追火车,哪一件事是玛丝洛娃堕落的开始,我们无法界定了。唯一知道的是,聂赫留朵夫是她堕落之路上的第一个推手。怀孕越来越明显,她的脾气越来越差,两个老女人遂辞退了她。她在乡下分娩,几天后孩子染病夭折,积蓄也散尽了。在她找到的每一个工作中,接触到的男男人从官僚到中学生,都无休无止地调戏她。后来她索性当了妓女。毫不客气地说,聂赫留朵夫是她的第一个嫖客。
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七年。中国人熟知的文学作品多把妓院浪漫化为才子佳人歌舞诗酒的「青楼」(——多么雅致的名字!),但真正的妓院则是通宵淫乱作乐,白日昏昏沉沉,充斥着性虐待与令人作呕的猥琐下流的魔窟。妓女们——无论生计所迫或自甘堕落——受看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摧残,往往未老先衰。玛丝洛娃的这种生活终止于那起投毒杀人案。简要言之,她「服侍」的一位富商无休止地打骂她,酒店老板交给她一包「安眠药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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