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物以报，我们一无所有"

亲爱的科里亚：

夏天已经过去。

这是个多么难过的话，就好像我们拥有的一切终将消失。

我从西伯利亚那座寒冷的小城基洛夫格勒搬到了莫斯科，这里有四季的概念，冬季不再漫长而毫无边际。

我仍然记得在冬天，我和你在水银湖边散步。像碎银似闪烁的湖水填满工业废水，即使是冬天也不会结冰。那是我们国家还处在世界顶端，建设的十二座冶炼厂的产物。

在烟囱喷出的浓雾下，你哼着不成调的胡桃夹子拉着我转圈，手撑住我的腰，我微微后仰，长发扫过湖畔的碎石。或者是在很难有日光的厨房水槽旁，我的头发胡乱地盘起，手腕浸在洗澡水的肥皂泡里，你从背后搂住我，手滑到我的腰间。

我的生活和那个时候有了很大的区别。被煤灰沾污的楼梯，磨的起毛的地毯，狭窄的房间，用头巾缝制的迷你裙。已经被远远丢到角落。你一定还记得你被征兵前，我参加的那个西伯利亚小姐比赛吧。

我引起了欧列格·沃诺夫的注意，你的顶头上司，即使在决赛的芭蕾舞独舞中摔倒，他还是帮我摆平了一切，我成为选美的总冠军。我开始拍电影，上电视，广告牌高挂空中，我的面孔无处不在。

这是我不曾想过的未来。你知道我对自己的粗眉方脸一直没什么自信，毕业时的职业设想从来不是选美皇后。虽然你总是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

我拥有了富裕的生活。欧列格是俄国排名十四的富豪。厚厚的白色北极熊绒地毯，艺术品般的家具，只要我想要的，欧列格都可以搞到。当然我也没法避免他胡搞他的助理。

我看似拥有无数人艳羡的生活，却知道这一切只是空中楼阁，我在电影里的演技和我的芭蕾舞技一样笨拙。如果不是砸下大价钱，我也没有成为女主角的机会。

有的时候，我望向大屏幕的自己，被修图软件修饰过的光滑脸蛋和完美三围让我眩晕。这一切不真实而无法挣脱。

我是一个懦弱而虚荣的人，科里亚。

在生活的某个时刻，因为很小的不如意，也许只是轿车颠簸了一下，我感受到内心的秩序崩溃瓦解，周围的一切对我毫无意义，空气中飘散着茉莉和李子的清香，上万只丝蚕吐出的桑丝织成的衣服，顶级住宅，司机，厨师，这一切来的理所应当却又无比脆弱，明天始终未知。

生活真是操蛋。

是不是我们畅想未来的那个时刻已经是人生中最黄金的时刻。我们躲在粉红色的棉质被单下，鼻尖几乎触碰到彼此，世界的风暴不安被挡在外面。是不是在那一刻，我们拥有完全的未来和无限的可能，只要我们想。

而今不过不到两年的时间，生活翻天覆地。

我给你写信，信被绿色的嘴吃掉，然后杳无音信。我希望你收到，又希望你不会收到。

我们的国家在一个冬天瓦解，你被一封画了红色斜线的白色明信片叫走，去车臣打一场没有胜利可言的仗。为了这个国家伟大的荣耀，被遣往战场，彼时，我刚刚怀了我们的孩子。

我们臆想着共组家庭，如果我们结婚，生下小孩，孩子出生马上离婚，你就可以缓役，如果我们生了双胞胎，甚至不用离婚，都可以缓役。但是一直拖到最后一刻，我们也没有去结婚登记处登记。

科里亚，为什么啊，为什么那个时刻我们没有迈出那一步。你单膝跪地把橡皮筋编成的指环绕在我的无名指上时，我明明说了我愿意。

你上了战场，迈向我不可知的未来，献出青春，热血，甚至生命。而我去了一趟诊所，处置腹中的孩子。

我不知道你在战场上的样子，你会不会以为我们的孩子已经出生，靠着我和他在你心里的重量，在作战搏斗与补给军需的空档，在头沾上枕头还没睡着的一口气里，用这些想象支撑你。

生活还真是不公平。我在屏幕前随便笑笑，信用卡就多出几百万卢布。你呢炮弹，厮杀，鲜血，废墟，死亡，你整日面对这些，名字无人知晓，挣来的卢布只够贿赂你的弟弟去上大学。

希望你还活着，科里亚。

今天阳光明媚，科里亚。

爱你的葛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