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美国梦在美国人的心中主导着有关社会与个人关系的想象:社会的机会是平等开放的,一个人只要有足够的对成功的渴望、拥有足够的天分天赋,作出足够多的勤勉努力,就可以取得社会意义上的成功。每个人都在试图谱系属于自己的个人奋斗的神话。虽然实现的程度因人而异,但这并不影响大部分人相信成功更多来源于自致的因素。换言之,就是个人直接对自己的成败负绝大部分的责任。随着不平等研究的开展,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到不平等在代际之间的传递,结构性的机会和实现个人“成功”的难易程度是不均匀地分布在不同阶层的人群中的。而在不平等研究中,主流量化学者把经济地位视为一个连续统,或者相邻很近的渐变的微小层级。但事实上在不同的层级上的差异并没有模型描述得那样连续而微小,而是存在着可以确认的直接差别。在中产阶级与工薪、贫困阶级的大的社会分层划分标准之下,可以看到不同阶级的养育与资源传递再生产的逻辑存在着明显差异。《不平等的童年》的作者挑战了“美国梦”和“阶层连续性”的观点,通过自然主义的观察模式,借助细致的经验观察和分析,向我们解释了不平等如何在教育领域通过父母在日常生活的具体实作构筑了下一代不同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能力分化的根基。 本书提出的最核心的概念是中产阶级家庭与工薪、贫困家庭在养育孩子上不同的文化逻辑。其中,中产阶级家庭更倾向于采用协作式养育(Concertedcultivation)的教育模式,而工薪家庭和贫困家庭更容易采用成就自然的养育(Accomplishmentofnaturalgrowth)模式。二者的区别在日常生活的组织、语言运用和对公共教育机构的干预上存在着明显的区别。在协作培育中,家长会主动培养并评估孩子的天赋、主张和技能,通过成年人间的相互配合为孩子安排各种带有培养天赋和社会能力的功能的休闲活动,并且通过说理、协商和鼓励批判性思维的方式与孩子进行沟通,在此过程中也会有意无意地使用更多的词汇;而成就自然成长的模式里,家长更多对孩子的成长采取一种不干涉的策略,孩子拥有充足的时间安排自身的休闲活动,他们更多的时间自发地约在一起进行儿童间的娱乐活动,同时家长更倾向采取权威式的发号施令的模式与孩子进行交流,并且使用较少的词汇。具体而言,中产阶级的家庭的日常生活显得充实甚至一种有秩序的“狂乱”,所有的活动以对孩子的培养为中心,围绕于此进行各种课内课外的密集安排,包括对学校教育的密切关注和干涉(这会在下一部分讨论),以及对各种体育和艺术课程诸如足球、棒球训练和钢琴课的参与。中产阶级有足够的经济资本承担起高昂的课外活动的费用,由此将经济资本转化为下一代的文化资本。他们也有意识地花费更多的时间去通过诸如“浏览杂志上的文章以便发现儿子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的方式对于孩子的天赋、兴趣和见解进行进行培育。同时他们有意识地和孩子谈论各种生活问题和社会议题,增长孩子的词汇量、科学知识和政治见识。 相比之下,工薪家庭和贫困家庭中成人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对于温饱问题的解决上,贫困家庭尤其如此。家庭活动围绕着成人而非儿童的生活展开。他们较少有意识去主动与孩子进行语言上的互动,更不用说对孩子的天赋、兴趣的发掘。对于孩子展现出来的兴趣,他们也没有意识或者很难调动足够的经济资源去支撑它的进一步的发展。书中的一个例子鲜明地说明了这个问题:当工人阶级的孩子在成人面前尝试表演以获取关注时,成人给出的是冷漠甚至是不耐烦的回应,而这在中产阶级的父母眼里会成为导向戏剧表演课的一个发掘内在潜质的线索。与中产阶级孩子追从着一个由成年人组织的忙乱至极的活动日程不同,工人阶级和贫困阶级的孩子的生活有着更多的可以自主支配的时间,尽管这个过程可能是闲适和快乐的,但是长远来看并不利于这些孩子在日后的生活中获取更多的经济资源和社会地位上的优势。而在日后能够帮助到中产阶级孩子获得更好的发展机会,或者反过来说抑制工人阶级和贫困阶级实现阶级上升的机制,是通过以学校为主要代表的公共机构的相互作用而实现的。 经济地位的代际传递主要通过职业地位的继承而实现,而在制造业高薪职位的减少和不受欢迎的服务行业职位的增多的背景之下,如何让自己的孩子通过激烈的竞争最后通过白领职业的面试而获得一份令人满意的中产工作成为中产阶级家长内心深处的隐忧和焦虑。而给面试官留下令人深刻的好印象的能力以及后续的职业发展所需要的社交能力并不是一朝一夕获得的。《不平等的童年》告诉我们,通过以不同的方式与公共机构进行协商,造成了中产家庭孩子和工薪家庭与贫困家庭孩子在日后寻找工作时面对他人进行自我展现的能力的不同。 尽管最终的能力必须落实到孩子身上,才能让经济资本真正稳固转化为下一代的文化资本。这个过程中经济文化资本的激活也并非总是成功的(见第九章),但不可否认不同阶级的家长对于学校教育过程干预方式和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孩子是否可以获得优质的教育资源,进而取得在学校中的好成绩。事实上与学校这一公共机构的关系构成了协作培养和成就自然成长的核心区别。协作培养模式被认为是“更好的”培育模式有两个前提。其一个前提是,在现代美国社会,说理和协商技能以及果断自信又有个性的行为方式是被赞许的。另一个是,教育工作者对家长的理想化要求是,家长能够积极参与并在监控孩子的学校教育上起到领导作用,积极参与并有意识地负起责任来指导孩子在学校的经历的同时,又能够对他们在教育工作上专家身份和专业知识表示顺从和认同。这意味着学校教育本身就在期许一种家长能够高度卷入的培养模式,而且在实际的结果上看,家长对于学校在学生培养上的高度参与甚至是敏感的过度参与,更有可能使得优质教育资源向自己孩子上倾斜。 孩子在面对公共机构的从容与否首先来源于家长在与公共机构打交道时是否从容。在应对学校教育方面,中产阶级拥有足够的词汇量和教育水平来评估、判断和挑选最适合孩子的教育。他们在遵循精英化的培养模式时有着更加娴熟的能力和更加强硬的态度。当学校教育呈现出让他们不满意之处时,他们会采取多种策略进行争取和抗争。书中的一个例子是,当自己的孩子以两分之差没能达到进入天才班的录取标准时,中产阶级家长会通过额外参加私人智商测试的方式来说服学校录取自己的孩子进入天才班,这意味着能够获得品质完全不同的教育资源以及同辈环境。要能够影响学校的决策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需要有敏感的意识(我可以并且应当让学校改变主意)、坚定的信念(学校应当让我的孩子拥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强大的社会网络和信息获得能力(四下打听)以及足够的经济实力(每人两百美元的私人测试费用)。而这些因素是工人家庭和贫困家庭难以具备的。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广义上抗争的意识和能力,事实上他们在更日常化的社会交往中的抗争可能比中产阶级还要多。在经济压力之下,他们发展出对于服务提供商施压的能力,能够对有线电视公司、房东和当地的店主采取强硬而直率的态度,这意味着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的家长有能力苛求其他的成年人。但是在面对一个具备公共权力的社会机构——学校上,他们却主动或被迫采取一种恭顺的态度。客观的原因在于他们的教育水平使得他们不具备足够的词汇去理解教育工作者所使用的词汇,更不用说进一步干预。而他们在家中权威式的、往往采取带有暴力性质的体罚式教育模式,使得他们担心公共机构会剥夺他们养育孩子的权力,以至于他们呈现出一种恭顺背后经常会潜藏着敌意和反抗的矛盾心态。与此同时,他们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和社交圈字去意识到学校对于协作培育的期待,而是期望老师和学校职工能够负起全部的责任。这不仅意味着学校教育中为取得良好的教育结果而需要的来自家长努力的部分处于断层状态,也使得家长一味遵从学校对于自己孩子实施的教育行为而不采取对于学校决定的干涉。结果是中产阶级在争取更好的教育机会上具备更强的灵活性和主动性,而工人家庭和贫困家庭更加被动。 而在学习生活的各个方面,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都会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成人的世界。在学校,他们习惯于与教师和管理人员提出自己的需要以满足特殊需求;在家庭中,他们和家长有更多的谈话交流,因而发展出敏捷的口头表达能力、更大的词汇量、在权威的人面前更安适自如及对抽象概念的熟悉;而在课外活动中,他们会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诸如教练、助理教练、车辆合用处司机等等的相对陌生的成年人交流互动。这与工人阶级和贫困家庭的孩子们多数时间花在和亲戚以及儿童间的交往带来的影响十分不同。经常性地和相对陌生的人的接触使得中产家庭的孩子习得了重要的交往技能,而这些技能往往以一种相对隐蔽的方式培养。在书中反复提及的眼神交流是作者认为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它让中产家庭的孩子在举手投足之间显得更加自信,因而他们通过长期的日常演练习得了一种毫不费力的方式在短暂的时间内给他人留下良好印象的能力,这为他们日后的求职面试做好了准备。相反,由于过长时间注视他人的眼睛或者因为成员之间过于熟悉而不需要,或者在相对不安全的社区环境下是危险的,工薪家庭和贫困家庭的孩子没有培养出诸如注视他人的眼睛的自如,这让他们在现代的快速化、短时化的面试环节中处于劣势地位。除了眼神交流之外,在关于坚定稳定和握手和应答自如的交流的方面也是如此。这些在各种日常生活安排中形成的无形的社交惯习根深蒂固地植根于不同家庭背景的孩子的心理结构中,培养出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的优越感和工人家庭与贫困家庭孩子的局促感,与他们对显性的知识和技能的掌握的不同程度一起,制造出中产阶级孩子在公众认同的各个维度优于工人和贫困家庭孩子的形象。这种结构性的差异吊诡地暗合了美国主流意识形态中对于成功依靠自致的认可,这意味着中产阶级孩子依靠建立在家庭的经济、社会、文化资本上形成的个人优势而取得的成功会顺理成章地被公众接受和承认。 培养模式的不同最终导致孩子在面对公共机构时采取的态度和心态的差异。作者观察到,在协作培养的孩子那里,表现为一种优越感;而在成就自然成长培养的那里,表现为一种局促感。正如文中提到的,“优越感在(教育)机构的场景里扮演着尤其重要的角色,中产阶级孩子在这个环境场景里学习对成年人提出质疑并以相对平等的身份和成年人讲话。”中产阶级孩子在面对成人和面对学校、医院这样的公共机构的工作人员时,倾向于批判性地对待甚至挑战权威人士作出的评价和决定,并且用坚定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苛刻要求,或者更多的、更精细的服务对待。对于公共机构运作规则的了解无疑让中产阶级孩子在本来就有更好的资源的基础上获得了更强的资源获取能力。而由于社交的封闭导致对于外部相对陌生的世界接触的缺乏,工人和贫困家庭的孩子在面对权威人士的举措只是被动地接受,难以让各种规则为自己服务,因而发展出对公共机构的局促感、疏远感和不信任感。 优越感和局促感不仅仅是内在的心理感受,而是不同的经济、文化资本之下精心编织出的具身化后果。外在于人本身的经济资本通过心性的形式被固着在个人身上,成为如影随形的个性化特征,并依靠这种个人风格和印象感觉进入劳动力市场中职业地位再生产过程。而事实上心理体验的差异在父母一辈就已经埋下了分化的种子。对于中产阶级而言,他们的人生相对顺利、生活较为稳定,因而对于过往的回忆更多的是美好的事件;而工人家庭尤其是贫困家庭大多数时候都不得不为了家庭成员的基本生存付出艰辛的努力,这种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多激发起他们对于过往生活中的苦难的更强烈的感知。中产阶级家庭有着较强的经济能力基础,因而不需要和孩子谈论或是有意回避金钱的问题,使孩子能够天经地义地认为自己应当获得丰富的资源和丰富的日常安排,这在很大程度上维持了中产阶级孩子的优越感。即便父母遭遇经济上的危机,他们也会很努力地避免让孩子知道或是影响孩子的正常生活节奏。相反,金钱问题无时无刻不盘旋在工人家庭和贫困家庭的上空,使得他们的日常交谈频繁地涉及金钱问题。孩子在这种氛围之中清楚地意识到家庭的资源匮乏,因而也很难提出对于花费甚多的中产阶级式课外生活的要求,尽管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存在这样的家庭愿意为孩子的兴趣爱好的培养而付出,但这毕竟是少数,而且这部分少数也可能只是处于一种朴素的让孩子感到快乐的愿望,以至于会出现“泰勒女士觉得参加球队特别累人,而且她‘[曾]祈祷过,希望我们以后不要再参加了’”这样根本没有意识到类似的课外活动对于孩子日后生活的意义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总的来说,经济资源和文化资源通过不断地被激活的方式铭刻在孩子的心性上,在一系列的无意识的日常运作中将孩子们导向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以此完成了社会意义上的阶层分化的再生产。 在专家意见组成的一套关于何为好的教育的话语系统里,协作培养在各种意义上都优于成就自然成长培养模式。在对中产阶级家庭和工人、贫困家庭的分析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在结构性层面上不同阶层的家庭拥有的资源以及进行资源的代际传递的能力的显著差异。因此我们很容易导向一个多少带有无奈色彩的结论:阶级不平等不仅在当下的社会体系中存在,而且将会以家庭、学校和其他公共机构为场域持久地延续下去,并且造成不同的阶级截然不同的生活质量和生命体验。这是否意味着一个悲观的结论,即我们对于持续不平等的现实无能为力呢?尽管在书中没有进行详细的讨论,作者指出国家的政策干预对于缓和不平等状况是可以起到作用的,包括社会医疗保险计划、税务政策和儿童津贴等。同时,也对工人阶级和贫困阶级家庭养育孩子的方式上给出了建议,诸如参与类似于协作培养的社会项目,有意识地扩大孩子的词汇量,帮助孩子进行关于公共机构的“语码转化”等。这与“家庭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并不能决定他们采用哪种儿童教养惯行。行动者的执行权和社会生活的不确定性是不可避免的。个体在扮演其社会结构地位、上演人生种种结局的时候是有‘相对自主性’的”判断是一致的。然而,除了对于不平等的缓和和补救措施的讨论之外,笔者关注作者在讨论这本书的组织架构时提出的一个问题意识:协作培养是否真的在任何意义上都优于成就自然成长的培养模式?作者在修改初稿的过程中听取了审稿人的建议,为了不加深“人们对某些群体的负面形象所固有的偏见” 如程猛在《“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中指出的,底层阶级家庭在孩子的教育发展上有着相对于上层阶级的、性质不同的文化资本,这在某种程度上弥合了教育不平等、促进了农家子弟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类似地,本书作者尽可能地不把协作培育描绘为完全理想完全“正确”的教养模式,而强调成就自然成长模式所具备的优势,比如家庭中孩子间的关系更加友好而不是呈现出中产家庭中带有竞争和紧张色彩的关系;由于制度性的课外活动相对较少,孩子可以培育出安排生活的自主能力;成就自然成长模式更容易培养出“恭敬有礼、不抱怨、不激怒和纠缠父母“的品质;更多时间与亲戚相处可以培养出更紧密的家庭纽带和家庭责任意识。这些都可以视作是底层阶级所有的、在主流的、传统的经济-职业地位视角讨论之外的文化优势。而由于生活过于紧张密集和狂乱,中产阶级家庭也开始主动地向成就自然成长模式偏移,通过限制孩子参与的活动数量等方式让生活回归更加舒适、更加人性化的状态。因而我们不能一概而论地认为成就自然模式天然就是劣等的,要警惕背后的历史文化背景的预设。对于底层家庭的培养模式的全盘否定无疑是武断的。 作为一个截面研究,本书并没有能够追踪到不同的经济、文化资源背景之下的孩子在长期的发展中所呈现出人生轨迹的差异。但是,本书的重要意义在于,通过详实而扎实的经验观察,展现了经济、文化、社会资源如何渗透在不同阶级的家庭中的日常运作中,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深刻塑造了来自不同家庭的孩子们的能力和个性,并足以呈现出不同人生轨道的倾向。研究的不足之处在于过于概括性的阶级划分(但如开头所述这也是本研究得以解释不平等的一个基础和优点)使得阶级养育方式之间的连续性的面向被忽视了。与此同时,尽管有少数笔墨着落于部分中产阶级家庭在激活资本方面的失败,研究没有探讨相对独立于经济和社会资源的文化态度和信条(类似中国语境中的家风)对于孩子的培育的作用机制和实际效果。但是无论如何,这项工程量不小的质性研究向我们清晰地展示了资源的代际传递的具体过程,打开了抽象的不平等在生产的黑箱,让我们看清不平等在日常生活中如何有意无意地被组织和构造。这为进一步的政策改进和家庭调整养育的策略提供了重要的经验参考和理论支撑。 拉鲁.不平等的童年[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程猛.读书的料[J].及其文化生产——当代农家子弟成长叙事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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