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归来书中希望与幻灭

与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西线无战事》相比，其续篇《西线归来》的知名度逊色不少，但当初出版时也堪称一纸风行，仅几周发行量就超过20万册，并被译成25种语言在全世界发行。纽约时报书评盛赞此书时称：“雷马克迄今为止只选择了两个主题，‘战争’与‘回归’，他凭借这两个主题，超越了同时代所有作家。”

《西线无战事》是三十年前，与书中战壕里的士兵年龄相仿时读的，对人生懵懂伴着憧憬；读《西线归来》则是在“人生旅程的中途”，在迷惘中犹存希望。书读了不到一半，已深深感到：《西线归来》是回归之书，亦是幻灭之书。

读了几页，你就会深信，这本书的确是出自在战场的硝烟炮火和血水淤泥中熬炼过的战士之手。

当战火熄灭，战士们终于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试图重新融入战前的角色身份，却发现一切都断裂了、扭曲了、消泯了——丈夫发现，妻子已经另结新欢；儿子发现，母亲仿佛变成了陌生人；外甥发现，舅妈看他的眼光就像看一个怪物；学生发现，校长的演说全都是荒唐空洞的蠢话……“战争摧毁了通往过去的桥梁”，当战士不再是战士，故乡也不再是故乡，他们无法融入往昔的社会角色，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格格不入。

“这个荒凉、冷清的广场以及对面的工厂，真的是被我们称为‘家’的安宁之地吗？在毁灭的汪洋大海中，真的只有它能带给我们希望和灵魂的救赎吗？或许除了这条灰暗的街道和丑陋的房屋之外，都是海市蜃楼。……我浑身战栗，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没变。”至深的迷茫与幻灭，笼罩着他们的身心。

更加意想不到的幻灭，出现在从前线归来之后的第一次连队聚会上。战士们在故乡遭到冷遇，本想通过战友的重聚寻求慰藉。然而时过境迁，战场情境中的地位、能力都已失去了意义，在现实生活中的阶层差异却凸显出来。有人衣食无着，有人春风得意。“过去谨言慎行的，现在夸夸其谈。穿着华丽的傲慢无礼，衣衫褴褛的沉默寡言。”血与火的战场上凝结的战友情，本以为牢不可破，在现实的冷酷冲击中却很快就濒临幻灭。

另一重幻灭是爱情的幻灭。战前主人公暗恋的女孩阿黛勒，战后两人第一次重逢还是不失温馨的。“我们肩并肩漫步，雾气在我们之间偷偷溜走，小狼在我们身后跳跃、吠叫，电车从身旁隆隆驶过，这个世界，可爱又温柔。昔日的情愫再次涌上心头，充实、紧张、不安，时光一去不复返，一道光辉璀璨的虹桥，穿过浓雾，架在过去与现实之间。”然而虹桥毕竟难以持久，不久之后在瓦尔德曼舞厅的舞会上又一次相遇时，阿黛勒从形象到举止谈吐都背离了主人公心目中的美梦，“我觉得这个谈笑风生的女孩儿，完全变成了陌生人”。“刚走出院门，她便和我握手告别：‘不用送了，我等人。’”主人公在幻灭之际依然保持了从容的风度，“我摘下帽子，向她深鞠一躬，就像在和她做一个长长的告别，但不只是她，更是与我的年少时光告别”。爱情的幻灭，亦是青春的幻灭。

“哪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虽有重重幻灭，但幻灭之书，也是希望之书。在不断袭来的坍塌式的巨大冲击面前，主人公仍然保持了清醒和尊严，仍然抱持着希望和信念。“时间就像一道天堑，我已无法回到过去，也没必要留恋。我必须前进，昂首阔步地前进，无论去向何方，毕竟我还没有到达生命的终点。”“或许我一生都不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因为战争已经摧毁我快乐的能力……但总有一些东西支撑着我，也许是我的双手，也许是一棵树、一片会呼吸的土地。”

设计师郭璐将三人一组的相同影像素材按“2-3-1”衔接组合，营造出无始无终的循环效果。

从写作角度来看，第一人称视角和白描手法赋予全书极强的代入感和真实感。读不了几页，你就会深信，这本书的确是出自在战场的硝烟炮火和血水淤泥中熬炼过的战士之手，是真正的亲历者、见证者，那些丰富而酷烈的细节、坦率而诚挚的心声，绝非搬弄二手材料者所能模拟、想象。同是描写战争创伤，同样笔法冷峻，但被称为“德国海明威”的雷马克与“美国海明威”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满足于海面上冰山一角的极简素描，而是热衷于不放弃一个细节的细密画，从战场到故乡，从表情变化到内心独白，他都凭借敏锐观察和细腻描写，穷形尽相地写尽写透，犹如驱魔一样以深厚笔力驱散战争带来的巨大创伤和阴影，拷问人性的渊薮和断裂带。“文如其人”，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一个带着深痛巨创却依然勇敢、乐观且心怀悲悯的人。在小说世界，也许你是海明威的粉丝；但在现实人生，也许你更愿意做雷马克的战友。

有幸跻身豆瓣鉴书团，获得了先睹为快的资格。眼前这本长江新世纪的精装重印本，译笔堪称流畅，虽然有些口语表达和场景描写似乎文气有余，与主人公的未毕业返乡士兵人设和口吻不尽契合，但总体来看还是较为忠实地再现了雷马克冷峻质朴的白描笔法。此书装帧也可圈可点，仅用红黑白三色勾勒渲染，简洁大气又邃重热烈。护封上最夺目的形象是漫天大火映衬下一列背负着行囊、低着头迤逦而行的士兵剪影，生动呈现了“归来”的意象。设计师郭璐将三人一组的相同影像素材按“2-3-1”衔接组合，营造出无始无终的循环效果，既让人联想到战场上不同的士兵背负着相同的残酷命运，又令人感慨归来之路何其漫长，而失去的故乡一旦离别之后就永难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