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轩早就看透了黑娃。他曾说:“像黑娃这号混沌弟子,一步远也看不透,眼皮底下的沟坎也看不见……让他瞎碰瞎撞几回,也许能碰撞得灵醒过来,急是没用的。”
黑娃这人,正如白嘉轩所言,他莽撞、不理智、眼界窄,而他是否能走上正途,其实全靠运气。他一路“瞎碰瞎撞”,什么都经历过,自由恋爱、干农活、烧粮台、闹农协、打过仗、当土匪,后来改邪归正跟朱先生读书,当上了副县长,最后又被推上了断头台……
而打断白嘉轩的腰,也不过是他“瞎碰瞎撞”人生里的一个环节罢了。
打断一个族长的腰杆儿,还差点要了他的命,这事放在普通人身上,通常需要一个很强大的理由,比如深仇大恨、血海深仇之类的。但是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理解黑娃的话,也许会陷入误区,因为像黑娃这样的“混沌弟子”,他做了什么出格的行为,也许不需要太多理由。
小说里,按照时间顺序来说,黑娃大致在5个时间点表达过他对白嘉轩的腰杆儿的看法。
最早应该是在黑娃上学前,他每天要割草去白家喂牲畜,总是匆匆来又匆匆离去,生怕看见白嘉轩。之后是白嘉轩让黑娃念书时。后来,是黑娃17岁,鹿三让他去白家当长工,黑娃却不愿意的时候。再就是,黑娃当土匪后,为了给小娥报仇,他嘱咐弟兄们打断白嘉轩的腰时。最后一次,是小娥死后,他原想把白嘉轩害了,白嘉轩却提起打断腰一事的时候。
黑娃的表达很直白,他嫌白嘉轩的腰“挺得太硬太直”,让他感到“害怕”和“难受”。
他小时候曾经比较过白家父子与鹿家父子,结论是他觉得鹿家人亲切,而白嘉轩“永远是一副凛然正经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儿总是使人联想到庙里的神像”,孝文孝武就像“庙里那尊神像旁边的小神童的脸,一副时刻准备着接受别人叩拜的正经相”。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不喜欢白嘉轩这样的人。
白嘉轩作为族长,他几乎掌管着村民的生杀大权。他曾在祠堂里惩罚赌鬼、烟鬼,用刺刷打小娥、孝文等。惩罚的方式其实很残酷,有的人甚至因此丧命。所以,黑娃怕白嘉轩,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害怕、看着难受,为什么就要毁掉呢?
也许,毁掉是最简单的逃避方式。就像黑娃小时候,馋冰糖馋得难受,他便扔掉鹿兆鹏给他的点心。如果不吃,不知道好吃,就不会馋,不会难受。这种思维方式很奇特,简单、直接,不去触碰问题的本质,但是短期看来似乎很有效。
黑娃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像白灵、鹿兆鹏、鹿兆海那样,经受了新思想的洗礼,他长大后的思维模式其实还和小时候一样。小时候怕馋扔掉好吃的,长大后不让他进祠堂就砸祠堂,看着白嘉轩的腰挺得那么直他难受,就砸断他的腰。
黑娃让他的土匪兄弟们去白家鹿家打劫,目的很明确,“纯粹是为了报复白嘉轩在祠堂用刺刷惩治小娥的事”。打劫的目的单纯,但打断腰的原因却不止于此。
黑娃之前闹农协时,他游过斗过白嘉轩,后来他失败逃走了,而白嘉轩则毫发无损。打断白嘉轩的腰,可以说是他和白嘉轩斗争的延续。
黑娃此时的身份是土匪,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做坏事,所以打断白嘉轩的腰又不过是顺手的事。
黑娃嘱咐去白家的人,说“那人的毛病出在腰里,腰杆儿太硬太直。我自小看见他的腰就难受”。土匪们打劫得手,大摇大摆走出后门时,一个土匪突然记起了黑娃的话,回到白嘉轩面前,说了句“你的腰挺得太硬太直了”,就拿起榆木杠子,打断了白嘉轩的腰。
可问题在于,白嘉轩的“毛病”果真是出在腰上吗?
白嘉轩看透了黑娃,而黑娃也许真的不懂白嘉轩。
黑娃虽然不懂白嘉轩,但是他确实感觉到了些什么。
腰挺得直这个特点,是白嘉轩这个人物从无到有生发出来的一个很关键的点。陈忠实在构思《白鹿原》这本小说时,偶然听人说起他的曾祖父当年“腰杆儿总是挺得又端又直”,村民都很敬畏他。于是,陈忠实对白嘉轩这个人物的写作信心由此确立了。
在小说里,挺直的腰杆儿,是一种符号般的存在,成为白嘉轩的一个标志。
“白家作为族长身体力行族规所树立的威望是贯穿始今的”。不止白嘉轩的腰挺得直,他的祖先,他的父亲,甚至他的儿子,都是如此。小说里写过,白嘉轩“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姿……简直跟他老子的声容神态一模一样“,而孝武在祠堂主持惩罚孝文时,他的腰板挺得和从前的白嘉轩一样直。
白嘉轩挺直腰杆的形象,主要是与他族长的身份联系在一起的。
例如,在祠堂惩罚小娥时,白嘉轩是“挺身如椽,脸若蒙霜,冷峻威严地站在祭桌旁”,他的神情是“凛然”的。修复祠堂之后,“他站在敬奉神灵的大方桌旁边,愈加挺直如椽一样笔直的腰身,藏青色的长袍从脖颈统到脚面,几乎一动不动地凝神侍立”。白嘉轩父子的端庄威严,和破坏祠堂的黑娃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次,他本身的性格就很强硬、孤傲。小说里有个形容非常贴切,说他是“执著不移近乎执拗”。黑娃除了嫌白嘉轩腰太直之外,还嫌他腰太硬。黑娃懵懵懂懂中触及到了白嘉轩仁义、好人的外表下,这些让人难以接近的特质。
冷先生曾让沉不住气的鹿子霖学学白嘉轩的“性气”,“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做人问心无愧便堂堂正正不心虚。听闻农协的事,白嘉轩仍挺直腰杆,“踩踏着轧花机,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愈加自信愈加心底踏实“。祠堂被砸,他也不慌乱,反而还食欲大振。被游被斗,他也毫不在乎。他还把这种稳重、处事不惊传给他的儿子,当孝文慌乱时,他觉得“挺着腰杆儿踩踏轧花机就是最好的身教”。
黑娃烧粮台后,鹿兆鹏为了脱离干系,故意让人怀疑是白嘉轩干的。白嘉轩被叫去镇上,路上都是驻足观看的行人。“面子上的侮辱已使他煞白了脸“,但是白嘉轩“愈加挺直了腰杆儿走着”。
对害他的人,如黑娃、鹿子霖,他从不低头服软。对有权势的人,如田福贤、杨排长等,他也不会卑躬屈膝,相反,他还敢蔑视他们。
黑娃打断白嘉轩的腰,毁掉的,只是白嘉轩的外在形象。而腰太直太硬的表象下,白嘉轩的特质根本没变,他族长的地位也没被动摇,而且,就算他倒下了,还有孝文,孝文不行,还有孝武。
黑娃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白嘉轩的可怕之处,但是他又无法与白嘉轩抗衡,所以最终只能乖乖跪倒在祠堂里。
白嘉轩的腰被打断后,他仅用了107天,就再次站起来了。虽然腰弯如狗,形象不佳,但是他还是白嘉轩。
按照村里的习俗,每年“忙罢会”都要请戏班子来村里唱戏,大家热闹一番。白嘉轩腰被打断,众人都以为不会请人唱戏了,可白嘉轩偏要和往常一样。黑娃越想看他哭丧脸,他“偏要给他个不在乎的笑脸儿”。他带着腰伤,让儿子用车推着他去看戏,从容镇静,“眼里漾出刚强的光彩”。
他比以前起得更早。他还能犁地,踩踏轧花机。犁地时还扔掉拐杖,嘴里豪迈地吼着秦腔。
天旱,他为村民祈雨,佝偻着腰,“像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但威严依旧。
白灵退婚,王家父子来责难,白嘉轩“始终僵硬地挺着腰,瞪着眼,一声不吭”。
孝文学坏,对白嘉轩来说,这是比打断腰更深重的打击,但是他迅速与败家子划清界限,维护了白家的声誉。孝文在祠堂受惩罚,白嘉轩腰挺不直了但依旧走得端直,他扬起刺刷打孝文,比以前更狠。
小娥死后,原上村民遭殃,众人无法,请求白嘉轩给小娥修庙,他“佝偻着腰却昂仰着头”,傲视着匍匐在地、对小娥屈服的村民,他说他不光不给她修庙,还要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让她永远不得见天日。
他甚至弯着被打断的腰,拄着拐杖,去给被抓的土匪头子黑娃求情。人家提醒他别忘了以前打断腰的仇,他却期盼黑娃以后学好,还说“谁笑我谁水浅”。
他就这样佝偻着腰,等来了黑娃和白孝文重新回到原上,重新跪倒在祠堂里,而他主持着仪式,声音依旧洪大如钟。黑娃望着眼前这个腰被打断的老人,看着被修复的断裂碑文,耳畔响起了自己以前狂放的声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白嘉轩从未责备黑娃,而黑娃此时却愧疚得难以抬头。
黑娃临死前,白嘉轩又替他找人求情。可是他的话不顶用了。那时的白嘉轩,腰驼得厉害,行动也迟缓了,可是为了看黑娃最后一眼,他拼命挤到了人群前面。黑娃看见了他,沉默着垂泪,低下了头。
其实,黑娃并不了解白嘉轩这个人。白嘉轩心思深沉,黑娃从来都不是他的对手。而打断白嘉轩的腰,只是黑娃不成熟、冲动的叛逆行为。
至于腰直与否,也并不重要,真正支撑白嘉轩这个人的,是他的傲气、强硬、执拗,是祭奠着列祖列宗的祠堂,是白家祖传的立身纲纪。
而白嘉轩曾经要支撑的,是整个白鹿原。正如陈忠实所言,“白嘉轩就是白鹿原,一个人撑着一道原”。
黑娃更不会知道,也许他讨厌的白嘉轩那威严的外表只是一种特意营造出的人设呢?
白孝文当县长以后,白嘉轩变了。
“白嘉轩不是鼓不起往昔里强盛凛然的气势,而是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尤其是作为县长的父亲,应该表现出一种善居乡里的伟大谦虚来,这是他躺在炕上养息眼伤的一个月里反反复复反思的最终结果。”
“他的气色滋润柔和,脸上的皮肤和所有器官不再紧绷,全都现出世事洞达者的平和与超脱,骤然增多的白发和那副眼镜更添加了哲人的气度。”
这种谦虚温和的形象,与他做族长时腰挺如椽、威严凛然如同神像截然不同。他的形象,其实只取决于他所处的位置和他的身份。而他的心到底有多深,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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