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爱情的真正意义

我家里没有香炉，但我非常喜爱老香，尤其是绿西普或者白花。

我觉得第一炉香的前调是绿意盎然的，葛薇龙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是她的美丽还是极普通的。在张的小说中，上海女孩子的美仿佛都是粉扑子脸，一团一团自然朦胧的白，像粉蒸肉那样好吃但容易腻，对比起来其实平平。

少年时初读第一炉香，只是关注着里面的华丽，蓝色的客房，浓白的雾气，青绿的草地和女孩子们脸上一动一动嚼着花生米。我一直记得葛薇龙刚到的时候，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一方一方浸在薄荷酒里的冰块，咔哧咔哧地碰撞出清脆细碎的响声。楼下重新洗牌入局，又滑又甜的笑声，楼上薇龙一件件试衣服，金碧辉煌，其乐融融。各异的装束和触感，连续着变化，在我的心上也不断的变换。

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调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衣橱门上。衣橱里黑沉沉的，丁香末子香的令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悠闲，无所谓时间。我想她看的，其实看的是另一种自己，睇睇是放荡一点的葛薇龙，比她潇洒，也比她单薄局限的多——不过也许睇睇还短暂地有些自由。犹如她说的，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故事进展到吉婕和薇龙谈话，才逐渐明白生活的真实，和张爱玲的笔力。她写东西很真实，写物，写人，写生命。薇龙在衣橱里混了两三个月，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普通女孩子——过去的她也许向往着的一切，都有了。

她也不是什么都有了，她的心，全给了乔琪，乔琪说，我可以答应你快乐。但是快乐不是爱，不能结婚，就像是多巴胺，短暂的快乐，一触即发的快乐，就像花炮，这故事里充满了花炮的影子，薇龙和吉婕，睇睇是个影子，是花炮放完了落下去的那些个火星子，乔琪是什么，是看花炮的人罢，看了就忘了，只享受快乐，短暂的爱了一下。

然而成年人有了爱又有了什么，爱不能吃不能穿。人是不能靠爱活着，可是如果连爱都没有，没有承诺，甚至没有乔琪的坦诚，——也许他一开始是坦诚的，只怪梁太太实在聪明，他是个顶爱说谎的人，说他从来没有骗过薇龙，算是一种残忍吧，连自己最擅长对自己最简单的事都下意识不对她做的，也许本身就是最大的谎言。

我很怀念我在薇龙那个年纪，我做下的事，虽然没有爱过人，与其说我喜欢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倒不如说是喜欢着薇龙一点点放弃自己放弃爱的过程。“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头上。”金碧辉煌的话，我爱你。

某些时候愿意看到别人沉沦的样子，也许是看着自己的愿意，我也想沉沦，我也想堕落，我有的时候也会想象自己不自爱，我想得到爱，我求爱的方式也如此可笑。

我想我是喜欢乔琪的，张爱玲的小说中我几乎没有不喜欢的人物。看着他我心中凄凄惨惨戚戚，但是拜金主义实在正常极了，他翻墙爬树来看薇龙的那一晚，有月亮。张爱玲很喜欢写月亮，蓝阴阴的月光浸透了薇龙，这一晚她想清楚了，她太容易的满足，卑微的爱着乔琪，她放弃辩驳，我更倾向于她没有力气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放下一切，直接坦白——反正是向自己。

可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她看清了自己和乔琪，乔琪原来竟是那样的！虽然她早听过不止一个人的警告。我早年间不相信任何名言警句和道理，过了这许多年，常常突然开悟了，原来就是那样的。

这时候这炉香终于进入了正题，沉香说到底还是一种木质香，木质用得恰到好处，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或者压根做不下去的时候，下意识的瘫倒，总是在依靠着什么。薇龙只能奢求——或者干脆是幻想着老家上海能给她带来庇护。我们以为的爱，好像只是一种无可奈何。因为无奈，所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