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阅读自己所爱的作家老去的体验,会因读者不同而产生因人而异的感受,大致相同的会有对逝去时光的追忆和不舍,对作者因年岁积累增添的知识与本领产出更好作品的期待,还有来自于喜爱和发自内心的本真善良的祝福。
唐诺最新的文集《求剑》中,关于衰老的思考篇幅多了起来。与他的其他作品中将衰老仅现在这些思考已经单独成篇,并且被强调得更加浓墨重彩。
当人老去时,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年轻活跃。报刊电视的活跃者,文坛创作的主力军,甚至城市中的行道树都比自己年轻。在唐诺眼中,这个世界变得“年轻起来、复活起来、明亮起来”。而最明亮、最丰饶的是那些与世界一起年轻起来的书。唐诺认为,自己年轻时的阅读因为缺少某些成分,所以缺少了一些必要的视觉和警觉,阅读结果不完整,于是他在过去的八年时间中每两天重读一本书,寻找那些无论年轻还是年老都能留存的美好和熠熠发光的东西。在这些书中,唐诺特别提到了夏多布里昂的《墓中回忆录》,一本他在成为老者之后才真正理解的书。
看到自己喜欢的作家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感到伤心。然而,唐诺并不需要我们伤心或同情他,因为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它的价值,给予了各自独有的视角、财富、重量和意义。这些岁月带来的减法所展现出的一些微善意和机会,在正向的累积之下不断出现,甚至给人提供了机会让自己变得更好。特别是当岁月从肩头逐一卸下责任,再也没有催赶和压迫,我们可以以自己喜欢的节奏慢慢地审视这个世界上我们在意的事物。
唐诺发现,他已经比绝大多数杰作作者年轻了。无论是创作时的年龄还是最终的享年,那些伟大的作家们突然间变成了年轻人。但丁在35岁创作了《神曲》,莎士比亚在30岁时完成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并在创作《麦克白》的时候还不过42岁;托翁在41岁时完成了《战争与和平》,马尔克斯在39岁时写出了《百年孤独》,而改变历史、引领思想千万年的《共产党宣言》是由时年31岁的马克思和29岁的恩格斯所著。以老者的视角,用去除历史光环后的客观心态重读这些作品,可以看到很多的空白与遗憾,更能看到许多比我们现在年轻的作家创作出更令人佩服和惊奇的作品。
在年岁增长和经验思考的积累下,我们会觉得很多事情只不过是通向不同结果的不同路线罢了,因此显得毫无意义。而那些原本坚定的事情,因为岁月带来的减法,不断受到质疑和动摇,同时影响着阅读者和书写者。
唐诺以谦逊和真诚的态度认为,书写者就是不断奉献自己的人。他相信写作是一项非常实际的工作,即使试图保留的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也必须发展为更丰满和富有内容的东西才能成为文学作品。书写不仅仅是记录和描写,而必须让世界在书写者的心中展开,通过郑重的反思和自省来完成。在岁月减法的影响下,坚持这种态度的书写者不断感觉自己已经变得空洞,什么都没有留下,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东西。而在《求剑》中,唐诺呈现出了一个相对短促、沉重和安静的态度,在长句和长段中回到了十多年前《读者时代》那个他的样子。而多出来的是对人生的好奇和猜想。
类似的事情可以在众多年长智者身上找到。像影响唐诺很深并嫁给他的次女朱天心的知名作家朱西甯。从50多岁开始到72岁,将近20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打磨自己的自传式小说《华太平家传》。他起笔不下8次,又推翻了7次,原计划达到300万字的家族和民族史诗只写了55万字。朱西甯以自己熟悉的家族史为基础,使用自己毕生积累的创作技巧和思考,但未能一气呵成,而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来。这部小说闪烁着精益求精的精神,但根本原因是由于岁月减法带来的思虑和不确定。这55万字完全属于朱西甯自己,投入了他所有的过往,总结了他所有最终确定下来的思想。正因为这样,他的幼女朱天衣说“...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即便是他的同行、两位姐姐都无法继续写下去”。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许多天才都在他们的创作高峰期完成了代表作。这些作品往往在青壮年时期,才华闪耀、意气风发的时候创作出来。雪莱、拜伦和济慈等诗人加起来的年龄还不到30岁,而伽罗瓦和阿贝尔等数学家的年龄加起来也不足50岁。如果我们将眼光转向60岁后创作的杰作,能够迎接我们的只有以《堂吉诃德》为代表的几部作品。这表明,书写者必须在才华充盈的时候,依靠年轻时候的锐气和旺盛的表达欲望,勇敢地创作。等到足够的理性和认知给予了忐忑和怀疑,书写者会停下来,希望想清楚再动手。所以,在他们给出杰作之前,岁月已经将他们带走。
这种犹豫不决的情况并非红绿灯或时机的问题,而是难以计数的犹豫不决。老去的书写习惯则是引用元素的高度重复。这两者之间也有相似之处。岁月带来的智慧让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思维体系的根基所在,这是根源、亲切、稳定和确凿确定的出发点。如果你读过唐诺的作品,你会熟悉他对乔丹、费德勒、吴清源和羽生善治的引用,这代表了他对极限和右墙理论的理解。他还引用了托克维尔、汉娜·阿伦特和康德,表达了他的政治观和人文关怀的基础。当然还有卡尔维诺、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等作家,这些文风风格丰富且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作家非常适合唐诺以随意遴选的方式深入思考和发扬。同时,他还提到了朱天心、朱天文、谢海盟,这些代表了他一生的亲情和爱。此外还有阿加莎·克里斯蒂、格雷厄姆·格林、米兰·昆德拉、列维·斯特劳斯等作家,这些作家代表了唐诺的阅读兴趣。
然而,唯一一个可以多次出现并成为唐诺不同作品中的主题的人物是寅次郎。寅次郎是日本经典系列电影《男人真辛苦》的主角,这个系列拍摄了48部电影,是世界上最长的系列电影,直到1995年主演渥美清因病去世才结束。主角寅次郎是一个善良但无能的浪子,每部电影中他都会因为各种原因离家出走,去到某个与世无争的小镇,遇到一个姑娘,与她发生一段美好却无结果的恋情,然后回家。这个系列电影的主题可以用“田园牧歌、异乡漂泊、绝无恶人、泪中带笑”来概括。渥美清凭借这个系列成为日本国民演员,与同时代的女星一起被人们认为“没有出演过寅次郎就不能算真正红火”。
很容易看出唐诺为什么对寅次郎如此喜爱,并且念念不忘。寅次郎的人生态度将泪水和笑容结合在一起,展示了常态和积极心态。故事背景中没有恶人存在,充满了温情的日常。整整48部的陪伴完美地契合了唐诺对人生的认知和期望。而其中的一些非理想化的元素,比如每部电影中主人公的漂泊,既可以理解为亲切的日常,也可以理解为求知心切者内心动态的具象化表现,分手则是一种追求而无法得到的过程,更美好于结果。
因此,《求剑》是一本让人真切意识到唐诺衰老的书。书中内容涵盖了老年时的阅读、书写、思考以及其他老年时钟爱不舍之事物。这本书无可避免地带有一种深沉和颓然的感觉,正如它的书名所暗示的那样。阅读就像刻舟求剑,而书写则是如此追求剑。唐诺用这种充满痛苦和颓然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希望整个世界都了解的人生智慧和道理。这种朴素的善良来自于我们认识的那个好人唐诺。而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深深地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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