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朋友L近半年来一直受抑郁症困扰。去年冬天他曾自杀未遂,数次进出医院接受药物治疗,但我深感无能为力。在无边黑暗中,一个人又如何看见伸出的双手呢? L本身信赖文字和思想,但人类历史上最智慧的哲人们也无法给他提供解药。我的安慰和鼓励显得微不足道。面对荒谬的人生,加缪说“不要放弃,可以反抗”,而L回答“死亡是一种反抗”。我无言以对。
这话加缪自己也无法反驳,哲学作品《西西弗神话》中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人物基里洛夫的例子,他以自杀以获得掌控自己生命的自由。这种死也是一种自我献祭,怀揣着“对邻人的爱”,启发他人人类精神性的可能性,因而闪耀着无限光辉。然而,众人往往无法理解她牺牲受苦的意义,仍然愉快地谈论一切,怀有“盲目的希望”。既然有一种死比苟活更值得赞美,我们又如何被说服一切生命都值得紧紧抓住呢? 加缪的论证在这里显得薄弱起来,但这个悖论本身就是荒诞问题的症结所在,因为人生天生就要与虚无共存,理性无法覆盖和解释一切,荒诞即是理性和非理性之间的撕扯状态。
与我猜测之前的想法相反,加缪并不是简单地拒绝自杀并谴责所有自杀者,这本书也无法成为拯救抑郁症患者的实用指南。但他仍然满怀着对生命的爱,指出了尽可能延伸生命长度的价值所在:首先是秉行一种兼爱和多爱的唐璜式“征服”,在更长的时间中丰富体验来获取生命的厚度。就像舞台上的演员在生活中扮演更多的角色,以体验“世界上全部的面庞”,实现自我增殖,走向他者。其次是艺术创造。荒诞的人无法解决问题,但他永远有能力描述和展示人类动荡细微的情感和困境。加缪始终反对陷入过于抽象的概念思辨,而是要触碰人具象的肉身和具体的存在问题。创作本身也要面对荒诞,创造可能是无用的,也是没有未来的,任何伟大的作品都可能终将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人必须面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无用性。
这一切都谈何容易,需要“对自身境况的坚韧抵抗”,必须付出每天的努力,自我控制,去欣赏真实、尺度和力量的有限性。这也是一种苦修。因此,加缪说,任何自杀的动机其实都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很多时候生命愿景的崩溃实际上是在具体的生活中引发的。某一天最熟悉的日常生活变得陌生,吃饭、工作、睡觉失去了意义,这就是荒诞的开始。L在这个夏天回到他曾任教两年的中国大学,在短短一周内与众多学生疯狂见面、吃饭、倾心聊天,感受到了丰富多彩的生命风貌。当时他的精神状态相当不错,按理说这是一次相当成功的治愈之旅。然而,在回法国的旅途中,他丢了电脑和行李,这件小事勾起了对跌宕起伏的人生中各种挫折的回忆,以及对自己的失败和整个世界正在堕落下行的再一次确信,于是他的抑郁加重住进了医院,微信也失去联系了数天。虽然他可能有宣扬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嫌疑,但我还是想再次引用加缪的话来激励他:“过早的死亡是无法弥补的。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经历的脸庞和岁月。”我还想看到他白发苍苍地在养老院里,积累了无数阅历和智慧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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