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和余华的《活着》有着非常相似的结构。它们都是一个年长的人讲述自己一生的故事。这个年长的人主要讲述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这些故事非常丰富,占据了书籍很大的篇幅。而越往后故事越简略,直到最后变成了几句话的粗线条描述。而且在后期的故事中,往往伴随着许多人物的死亡,长辈、同辈,甚至晚辈的死亡都被着重讲述。
这与人的回忆是相符的,年轻时总会拥有许多印象深刻的经历。这些经历塑造了人格,而越往后这样的经历便越少。随之而来的便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们一个个地离去,最后孑然一身。这便是人生都会有的经历,活得越久这样的经历便越多。
当然本书与《活着》还是有些不同之处。《活着》中的“我”并不是故事讲述者福贵本人,而是一个“民间歌谣收集者”。这个收集者遇到了福贵,听他讲述自己一生的故事。而本书中并没有这样一个角色。但我们其实可以从文中许多地方看出这个隐藏叙事者的存在。鄂温克女人“我”并不是主动将自己的故事讲出的,而是在隐藏叙事者的循循诱导下才愿意一点点把故事讲出来。隐藏叙事者带走了鄂温克女人的故事,再将它呈现给读者(中间可能有不少润色)。这才是这个故事原本的叙事逻辑。
我们不妨将这一类小说称为“口述史小说”。口述史是一个历史学的概念,不少社科都有使用这一概念。“口述史以历史重建为目,建基于对过去事件亲历者的采访,更强调访谈对象的平民性、边缘性。”本书的叙事角度与口述史有很强的相似性。而且作者本人也有像学者那般进行调查研究。在本书的跋中迟子建提到,自己在鄂温克人聚居地调查过一段时间,又花了三个多月阅读鄂温克族的资料。这其实已经有不少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味道了。
这让我想起一部人类学著作《妮萨》,这是一部讲述博茨瓦纳昆族女人的民族志。在许多方面,它其实比《活着》更像本书,尽管它们属于不同的两个学科。《妮萨》中的叙述者“妮萨”是一名年长的昆族妇女。在作者到昆族聚居地调查时,妮萨总是喋喋不休地缠着作者,之后作者才决定将妮萨的故事写成一部民族志。这本书里同样有许多普通妇女该有的经历,出生、成长、玩耍、性意识觉醒、结婚、生子、孩子的成长以及死亡。
当然人类学家要比小说家更“诚实”一些。他们做的是讲述故事,挖掘真相,文学的润色是不允许的(至少是不能过分修饰的)。在这方面,《妮萨》比本书要粗糙许多。但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两本书的相通之处,那些经历、那些情感,那些欢乐与苦闷都在不断地重复。我们很容易看到相同的东西,也会为同样的内容而感动。
文学毕竟允许虚构。本书中的鄂温克女人“我”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她与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共同构成了整个鄂温克族群的生活史。但《妮萨》也未尝不是如此,“妮萨”并未叙述者的本名,她的故事也远远不止关乎她个人,也是关于一个族群的故事。拿掉那些表面的区别,拿掉学科的隔阂,拿掉地域与种族的区别,拿掉叙述方式的不同,拿掉真实与虚构的区分,还剩下的是什么?是一个原原本本的普通人的一生,是我们习以为常,时常忽略的那些真实情感。
从这个方面来说,我大约只是喜欢这份情感,喜欢这份本初的动力。无论是本书还是《妮萨》,都能带给我这般感受,尽管它们与我非常遥远。我不曾,也不可能拥有她们的经历,可这份直抵心底的触动却终究难以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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