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通纳在生命垂危时,看到了窗外春末夏初的树荫,感受到了树荫下泥土的凉意。他身处美国密苏里州,这里几乎位于美国国土的正中央,被平原、山川和海岸线环绕着。虽然他从未离开过密苏里州,更没有走出过美国,但关于国境线内外的人和事,对他来说就像是非洲某丛林倒伏、亚洲某火山爆发,只是耳闻而没有目睹,得到的只是听说过但实际上很遥远的消息。
根据作者的描述,斯通纳从未离开过密苏里州,更没有去过欧洲。他的妻子伊迪斯错失了去欧洲旅行的机会,因此长期沮丧;而他自己热衷于欧洲文学,尤其是中世纪的英伦文学,只能在密苏里大学的图书馆里亲身感受那些从远方飘洋过海的文字,然后把自己的体验传授给一些从未离开过美国的学生们。他对于日本偷袭珍珠港充满了愤恨,对于美国深陷朝鲜战场感到荒谬。然而,与英国相比,他甚至连东亚都与之无关。
美国政客经常将之称为国家利益之一的“国内安宁”,对那些拥抱多元文化并乐于走出国门的美国人来说当然也很重要。然而,美国政治中的“安宁”更多时候意味着在国际舞台上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对于普通美国人而言,这个国家的“安宁”往往意味着他们能够避开世界其他地区的暴力纷争和长期苦难。正因为密苏里位于美国的中部地区,所以常常出现一些呼吁国家与世隔绝的政治人物,这种政治倾向与中部地区长期以来的“安宁”以及对于“安宁”的极端珍爱密不可分。
斯通纳的故事很可能只能发生在“国内安宁”的背景之下。长期的日常生活稳定性,战争时期和经济危机时期,大学依然岿然不动,学科训练的完善和尊严,教职制度对学者的保护,大学行政部门对教师的尊重(在斯通纳面对几位校长时显得尤为明显),这些在其他地方难以找到的先决条件对斯通纳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在他的婚外情期间,他想要抛弃教职与女友私奔,但却担心私奔后会名誉扫地,再也没有机会在其他地方从教,这让他非常纠结。即使是在全书最紧张的纠结点,其根源也并非周围的不安宁,而是上世纪30年代职场上过于稳定的道德观念。
“安宁”赋予《斯通纳》简洁的结构和场景,也使得作者可以花费更多篇幅,冷静而细致地呈现主人公在平凡生活中所经历的激情和困扰。斯通纳的独立始于大二的一堂文学课。那时,他感受到了文学的温暖和力量,从此全身心地投入到书籍和文法中,并决心将自己从父母的农场中拔根移植到校园中开始新的生活。此后,他对教学的热爱、对家庭的失望、对情人的眷恋以及对自己冷漠的感悟,都发生在校园及其周边。他的妻子和女儿都走向了与他格格不入的人生方向,前者陷入了主妇身份而对自己的不幸毫不知情,后者则成为母亲的牺牲品,因为母亲一直坚持着这一点。斯通纳对家庭走向瓦解的过程非常坦然接受:他热爱学问和情人,家庭与他有关,但最终与他无关。
这样一个人物所展现出来的是一种被称为“安宁”背后的情感教育缺失。从表面上看,作者似乎将斯通纳塑造成受难者形象,并特别强调妻子对他的长期惩罚、怨恨和纠缠。女性主义评论家以此批评他对女性的厌恶,并认为对妻子内心世界的忽视,所谓的受难实际上是可以避免的。然而,在我看来,斯通纳并不是一个受难者,而更像是一个和他周围大多数人一样,由于缺乏情感教育而被迫反复试错的男人。他的世界一片死气沉沉,他在面对妻子的孤独时退缩,他对文学的热爱固然真诚,但并不总是因为热爱才全身心投入到学问中。书中明确指出,他经常在办公室工作到深夜,往往是为了逃避那个同样缺乏情感教育的家庭。
因此,在我看来,斯通纳的故事比许多评论家所描述的更加绝望和冰冷。环境中的“安宁”滋生出某种克制感和性压抑,这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蔓延于美国社会。在这个时代,人们害怕真诚的情感分析和简单的情感互动,不经思考地追求早婚早育的家庭生活。这些时代问题渗透进了斯通纳和妻子伊迪斯长期矛盾中。斯通纳确实是一个受难者,但他的苦难并非来自家庭。作者塑造的这个受难者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是让那些封闭个体变得更加封闭的一种美式“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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