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来信》沅水记忆：思念与哀伤

一个满心浪漫情致的文人，在世人向往的传奇之地桃源，乘上一叶轻捷小舟，日夜行于圣境般绝美的山水之间。

那道水并非藉藉无名的水，两千多年前，屈原就曾在这水里、乘同样的小船去往盛产香草香花的地方，他爱过的芷草如今依然随处可见。况且还有橹歌不绝、江鱼鲜美，两岸世俗风情活色生香……

这应该是一场充满诗意的美妙旅程吧，令人想一想都心驰神往。然而，对于身处1934年1月的沈从文来说，事实并非如此。彼时的他，独自离开新婚不久至爱的妻子，将要回到阔别十六载的故乡，去看望病危的母亲。

在这样的情形下，虽然他细腻的内心感受到了行程中诸多美妙之处，却也被更多的“不高兴”充塞压抑着，一路孤单、惆怅并悲哀着。

最无法排解的是对爱人的思念。思念是甜蜜的，但思念太深就变成了苦涩。“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我不为车子所苦，不为寒冷所苦，不为饮食所苦，可是想你可太苦了”。这无孔不入的思念扰得他食无味，夜无眠；山水美得很，摇橹人的歌声好听得很，鱼又大又鲜好吃得很，只可惜船上没有他最爱的三三，他只觉得“真无意思”。

文章也不能写了，因为“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本来还计划半天写文章、半天写信，“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没有你，一切文章是不会产生的”。

离了三三，作什么皆无趣味，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简直已不像个能够独立生活下去的人。你已变成我的一部分，属于血肉、精神一部分”，“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难过”。如此热烈，又带着些微微的幽怨，这样的情话也太有杀伤力了。难怪当年三三会在他的苦苦追求之下最终沦陷，就是因为“他的信写得太好了”！

除了儿女情长的愁绪，沈从文在这次旅行中更近距离地接触到水上生活的人们，不只是看到他们生活的表面，而是深入触摸到他们的灵魂。他为他们的哀乐，为他们努力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的艰辛，而深感忧郁，一次又一次地生出无言的哀戚。

河上的卅万船夫，为了微薄的收入不分寒暑在风浪里卖力气，生活的乐趣不过是多吃一碗饭、多吃一片肉，得了钱就去岸上找吊脚楼里的女人。跟船学手艺的小水手常常被急浪攫走丢了性命，七八十岁的老水手也要为了活命而下水出苦力。还有河街上从事古老职业的女人，面对的是不堪的命运，贫贱的生活，和难以逃脱的悲惨结局。但她们心中仍然有不息的希望，仍然会“想得很远很远”，或许关于爱情，也或许关于自由。也许，这些人的日子真的就是“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但“他们那么忠实庄严的生活，担负了自己那分命运”，“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所以，沈从文觉得，“他们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他为他们哀伤，却也觉得他们身上有城里人所缺少的“人的味儿”，他们做人有可敬可爱之处，这一切教给他思索人生、体味人生，也教给他智慧与品德。

读沈从文的《昔日来信》，那些絮絮的自语穿过近百年时光悠然而至，令人恍若置身于他所描述的那些情境之中，听到了水声、船歌、野话，看到了雪子、码头和远去的夭夭。似乎也隐隐体会到他心中澄澈的感动：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