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进程》可能性

有人说门罗的作品更注重描绘“风暴眼”，而不是追求戏剧性的开合，在平静的中心呈现周围狂风暴雨环绕的氛围，我觉得这个比喻很适合。卡尔维诺的小说集《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十个短篇都在悬念最高潮的时刻戛然而止，就像看到一个人被猛虎追赶到峡谷边缘，镜头停在老虎跃起扑过来的瞬间。门罗的作品也充满了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但是隐藏在表面的平静中。比喻的话，就像一个人在野外独自行走，隐约嗅到空气中危险的气息，怀疑周围有猛兽，四处观察却看不到任何迹象，一切依然平静安详，只能继续前行。

这本书我还没有读完，但是在其中几个故事中，我发现门罗似乎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个词：可能性。就像小说世界中的平行宇宙，主线叙事之外存在着过去、现在或将来的另一种可能。最明显的例子是“蒙大拿的迈尔斯城”，妻子在离异多年后回忆起婚姻生活的片段，一次家庭旅行中发生的混乱插曲。如果当时女儿真的溺水了，而不是虚惊一场，那么每个人之后的生活轨迹都将截然不同。

有时候，这种可能性会在对比中显得更加突出。比如“奥兰治大街溜冰场的月亮”，三个年轻人曾经是要好的玩伴，共同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性经验，并相继逃离登上了同一趟列车。然而，两个年轻人不同的选择导致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数十年后的重逢，山姆看着曾经的伙伴如今的生活，是否会感慨万千呢？

门罗从不提供可能性是否会成为事实的答案，一切都取决于读者对文字的自由演绎。比如“发作里的佩格太太”，她偶然成为邻居夫妇骇人命案的第一个目击者。尽管夫妻之间看似和睦，但某天丈夫突然枪杀妻子并自杀。这个故事充满了惊悚和刺激，很快成为了邻居间的八卦中心。然而，门罗没有使用任何常规的手法来煽风点火，而是淡然地描绘了佩格和她的生活，以及她现任丈夫罗伯特和前女友之间既激情又平淡的过去。“他们需要一些新话题，现在他想回家了。”这样平静的描述，却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其中最隐晦的故事是“双帽先生”，表面上是个哥哥关心照顾智障弟弟的故事，评论中也都对“平凡的亲情”感到动容，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哥哥得知弟弟亲手改装的汽车可能引擎过大后，开始担心安全问题。在这个故事中穿插了哥哥小时候擦枪走火误以为射伤弟弟的插曲，引发了一场巨大的反应。虽然后来发现只是虚惊一场，但故事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他知道，从此以后，防止那样的事情发生，对罗斯和他自己来说，将成为他毕生的使命。”门罗以这段倒叙和对哥哥内心的描写结尾，因为自此以后，哥哥背负着终生照顾弟弟和确保他的安全的责任，这个责任就像一把枷锁，让他难以承受。理解到这一层后，再回想之前的铺陈，哥哥从未告诉弟弟引擎存在的隐患，在和妻子的对话中下意识为自己寻找借口：“找不到新引擎了，而且他也不需要这么大的引擎。”甚至设想妻子所说的“就算不是这个引擎，也会发生别的事情吧”和“我们为什么不彻底放手”。经过一番挣扎后，他只是提醒妻子不要让女儿坐弟弟的车，仅此而已。

再回想前面的故事情节，弟弟在学校表现出的奇怪行为给哥哥带来了压力，特殊的家庭背景造就了哥哥敏感的个性，以及第一次妻子到家里时的描写。看到妻子对弟弟不合时宜的玩笑时仍然微笑着开心地应对，“科林不仅仅是减轻了他的负担，他感觉从那时开始，罗斯不再把他看成是一个秘密负担。他可以找另一个人来分享罗斯了。他从来没有指望过西尔维娅（兄弟俩的母亲）的帮忙。”这段文字如此平静而悲哀，再联想到之后他面对引擎问题时的反应，读完整篇故事再回想起来，只觉得一股寒意沁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