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录于复旦大学推理协会社刊《推理学导论》第十卷。
对谈时间:2023年5月7日
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推理的
凌:正式读推理的话,大概是从2012年开始的。我还记得当时买了三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长夜》《三幕悲剧》和《空谷幽魂》。其中《长夜》看了之后特别喜欢,于是就找了很多推理小说来看。
陆:买这三本书有什么契机吗
凌:当时阿加莎的书还是人民文学版,黑色系,封面也挺好看的,于是就买了。之所以挑这三本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拿了书架上靠边放的三本。
陆:那个时候你在读初中
凌:对,还是初三备考的时候。之后就以此为契机,买了一大堆阿加莎的小说来看,也一点点地看起了日系推理。那段时间,印象比较深的是绫辻行人的《替身》,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陆:原来如此,你后来的风格里的确能看到一些《替身》的影子。像是“设定系”,还有双胞胎要素……
凌:当时还不知道“设定系”这类概念,只是觉得作者在推理小说里融入了不可思议的背景。虽然整体是恐怖小说的感觉,但最后居然还有推理要素,就觉得非常惊喜。双胞胎的部分倒是后知后觉,看了动画之后才发现。可能是因为入坑时喜欢的书是《长夜》或《替身》这样的,都不是那种正统的案件-调查-解答的模式,所以喜好上也逐渐偏离了正统。
陆:你在考进复旦的时候就已经是个资深推理迷了吧,所以立刻就加入了推理协会
凌:没错!进入大学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想加入推理协会,为此还做了很多调查。
陆:什么样的调查
凌:比如说平时会有什么活动、有没有联系方式等等。当时复旦推协还挺神秘的,很多社团介绍上都看不到,也始终没有找到联系方式。
陆:那是哪一年
凌:好像是2016年。
陆:我已经毕业了。
凌:加入之后发现陆老师也曾是社团成员还是很惊喜的,因为在入学前就看到《元年春之祭》的新书宣传了。
陆:这么一说还真是,《元年春之祭》正好是16年春天出的。
凌:我当时还没有读过。虽然想买,但因为各种原因,那段时间没有买过什么新书,大约过了一年才终于读到。
陆:17年《当且仅当雪是白的》出版的时候,我回上海做过活动。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凌:是的!当时看到陆老师也非常激动,拿到书的当晚就一口气读完了。我特别喜欢这本书的风格。
陆:不过,我记得在那之前,我们在网络上已经有过联系了。我还读过你发来的长篇。
凌:没错,我第一次写推理小说就是在16年。进入大学后也刚刚完成第一部长篇,将稿件给陆老师看了。
陆:印象里之后也看过几篇你发来的作品。每篇都有大量的登场角色。有一篇是校园背景,整个班的学生都有嫌疑。现在听你说最初喜欢上的推理是阿加莎和《替身》,忽然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凌:阿加莎的作品,像是《尼罗河上的惨案》,从一开始每节就有两三个角色登场,到正片开始时已经出来了十几个人物。可能我喜欢阿加莎的一个原因就在于此,她的书里出场人物很多,特别热闹。
陆:但《长夜》登场人物就很少啊。
凌:我很喜欢阿加莎的人物设计。她会写不同人物对于同一事件或同一人物的不同看法,尤其是在开头几章里面。这种写法会让我感觉,人物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深刻了。还有就是人物关系与推理情节的融合,比如说《谋杀启事》,我很喜欢这样的风格。
陆:我读阿加莎的作品,有时候会害怕登场角色太多,担心自己记不住谁是谁。日本在出版这种翻译推理的时候,会在前面放一张登场角色列表,就很贴心。但国内出版的阿加莎就没有。印象最深的是《葬礼之后》,一开场就是一屋子的人在说话,如今回想起来还是相当震撼。
凌:《葬礼之后》确实比较夸张,尤其是开头还有一张非常吓人的人物关系表。我也看到很多朋友吐槽说人物太多会很难记。但我可能是个特例,还没有遇到过因为人物太多而记不清谁是谁的情况。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这种登场人物很多的推理。想问一下陆老师在人物塑造上有什么诀窍吗
陆:其实我从出道之初,角色塑造方面就一直很受人诟病。现在再回过头去看《元年春之祭》或是《文学少女对数学少女》的第一篇,里面的确有很多放任自己恶趣味的地方。后来的每一本其实都在收敛。写《元年春之祭》时,我是把故事和角色分开设计、再强行整合到一起的。后来发现这个写法处理不好会很割裂。直到写《樱草忌》的时候,才终于学会同时设计故事和人物,或者说让故事成为了人物的故事。
凌:原来如此!我现在还没有找到设计故事和角色的具体方法,可能在构思的时候这些都是混在一起的,像是“这个情节需要有一个这种性格的角色”,或是“这个角色的性格会导致这样的故事”,就这么反复交错,直到最后正式定稿。
陆:其实推理小说里很多角色都是一次性的工具人,要么出场没多久就被杀掉,要么只是给嫌疑人名单凑数,也有可能仅仅提供了一两条线索,作者通常不会在他们身上花太多笔墨。但那些最主要的角色,像是侦探、凶手、被害者,往往会下很大功夫去塑造。你现在出版了的两本长篇,在角色塑造方面就很不一样。《随机死亡》里分给各个角色的笔墨比较接近,是标准的群像剧。《奇迹降临之前》则是围绕沈氏姐妹展开的,其他一些角色着墨就比较少。
凌:确实是这样!因为两部作品的风格也不一样。《随机死亡》是封闭空间内的连续死亡,每个角色在情节之中分量相当,因此对于每个人物都要有所涉及。《奇迹降临之前》的话,有明确的中心人物和她们的故事线,所以着重设计了两姐妹和系列侦探。其余角色虽然也有简短的设定,但不会在文中铺展开来。
陆:你这两本书都是所谓的“特殊设定推理”。评论家蔓叶信博总结过日本近十年来最流行的四种推理小说,分别是轻推理、特殊设定、异能战斗和新社会派。你的风格即便放在日本,也是走在时代最前沿的。
凌:其实我也没有特别执着于特殊设定题材,只是单纯地有了个想法,又觉得这个想法写成推理会比较有意思,然后就开始构思了。我觉得推理小说本身是个发散的过程,没必要按照老一套的模式去写,也可以开拓更广阔的领域。
陆:这几年,国内有不少年轻一代的推理作者相继出道,作品大多都很有个性。其中有没有你比较关注的
凌:我比较关注白月系老师和柳荐棉老师。
陆: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三个都投过岛田庄司奖,而且投过去的作品后来都出版了。你的是《随机死亡》,白月系是《积木花园》,你们两个同一届。柳荐棉是更早的一届投过一本《朝雪》,直到去年才出版,标题也改成了《纯白如雪》。
凌:对,《积木花园》应该是专门为岛田庄司奖而准备的,风格上也更加接近岛田老师。《纯白如雪》可能也是如此。
陆:结果这两本反而没有留到最后一轮。
凌:两位老师都试图在传统推理小说的模式上更进一步。《积木花园》是将诡计的浪漫性与案件的现实性相结合,《纯白如雪》则采用了特殊的小说结构。
陆:但就算是在新生代作家里面,你的《随机死亡》和《奇迹降临之前》也是在“反写实主义”的道路上走得最远的。不过,除了天马行空的特殊设定推理,你也有像《挽歌》(收录于MOOK《谜托邦02》)这种比较贴近现实的作品。
凌:二者的定位不太一样。《挽歌》属于“荀萧萧”系列,定位上更像是作者的分身,素材也都源于现实生活的经历。而《奇迹降临之前》和《随机死亡》所属的两个系列都是完全架空的。不过它们也有相似的地方,在结构和谜面上都不怎么传统。《挽歌》里要推理的谜题不是凶案而是“名字”。
陆:能看出你一直在追求谜团的创新。
凌:可能因为我是比较死忠的推理迷,反倒觉得什么都可以拿来推理。
陆:“日常之谜”的创始人北村薰,也一直自称是“本格原教旨主义者”。恐怕很多推理爱好者对此都会感到诧异,认为他的作品不太像传统意义上的本格推理。你的这番话恰好能解答他们的疑惑。可能你也好,北村薰也好,喜欢的都是“推理”本身,反倒不会拘泥于模式化的谜团。
凌: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我会觉得推理的意义大于推理小说的模式。
陆:但你也很擅长传统意义上的“猜凶手”谜题啊。像是《谜托邦01》里收录的《星之悲剧》,完成度就很高,还被翻译成日文、收录在同人志《华日大学推理协会竞演》。
凌:那种追求线索的公平性和逻辑的唯一性的“猜凶手”谜题,我其实并不擅长。对于我来说,要严谨地考虑公平性和唯一性还是挺难的。
陆:会觉得太束手束脚了
凌:有这种感觉。毕竟要考虑线索和逻辑链如何安排、读者会怎样组合这些线索等等。最头疼的是为了封住各种可能性,而不得不采用一些强制性的条件。
陆:每次翻开年轻一代作者的书,都能感到一股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可能是因为你们开始读推理的时候,就已经有大量的外国推理被介绍到国内,其中也包括一些打破常规的实验性作品。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像很多老一辈的读者那样,认定推理小说必须如何如何。而且你们中很多人都能读日文原版推理,视野更广。你在《奇迹降临之前》的后记里提到的《图书馆的魔女》,就还没有译成中文,跟我同时期的作者里应该没什么人读过,就更不可能受其影响了。
凌:开始看原版推理,也是因为有很多没有引进又特别想看的书。比如这本《图书馆的魔女》,是在日本旅行时看到的,看了一些评论之后很感兴趣,就买来读了。其实,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最早读到的一些作品,就像前面说的《长夜》和《替身》,都不是很“标准”的推理小说,所以我会更容易接受一些非常规的作品,包括最近日本流行的特殊设定题材。
陆:但还有很多国内的读者不能接受你所谓的“非常规”的推理小说。会因为不被读者理解而苦恼吗
凌:这个要看具体情况。确实有些读者完全不能接受这类风格,依然在用模式化的眼光来评价这些作品。但大多数读者即便不能接受,也能明白作者的用意,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理解了,所以并没有特别苦恼。同时我也在想,将来一定要写出一本能让大家接受的“非常规”推理小说,会像这样在暗地里较劲。
陆:之后有什么创作计划呢
凌:最主要的计划还是继续创作目前已经出版了的这两个系列。《奇迹降临之前》的续篇,依然会以旅行见闻的形式、写各种不同设定下的故事。《随机死亡》的续篇,则会侧重于前面提到的“异能战斗”,在魔女的世界里一边战斗、一边推理。陆老师呢
陆:我因为新冠的缘故,最近三年都没有回国。很不幸,我构思的本格推理基本都是当代中国背景的,需要实地取材,只好暂时搁置。我准备下半年找个机会回国一趟,应该就能继续写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几年主要在写奇幻和科幻。因为故事的背景比较自由,甚至可以向壁虚构,即便是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也能创作。最近在写一本近未来背景的科幻推理。虽然舞台放在了中国,但毕竟是近未来,很多东西可以编。其实这几年也有一点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写好当代中国背景的故事,还需要继续摸索。
凌:当代中国背景我也觉得不好处理,所以会有意无意地忽略一些东西。比如说《奇迹降临之前》的故事发生在国内的西北地区,虽然写的是那个地方的环境,但在文中不会具体说明是哪里。可能对我来说,中国的这个大背景是被隐藏起来的,呈现给读者的只有我单独拎出来的小舞台。
陆:确实。我也会模糊具体地点。像是《当且仅当雪是白的》和《樱草忌》里的“Z市”,还有去年写的冷硬派长篇里的“省城”,其实都有原型(甚至原型是同一个地方),但就是不想点破。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不知是否方便透露。在你的作品里经常会出现姐妹,故事也总是围绕姐妹之间的感情展开。这种趣味是怎么形成的
凌:这个说起来比较复杂。我觉得人类的感情虽然能分成很多种,像是最常见的亲情、友情、爱情,但其实本质上都是同一种反馈,只不过因为反馈的对象和社会意义上的不同而被划分为各种类型。而这三种最常见的感情的“三位一体”的形态,就是姐妹间的感情。我喜欢的,正是姐妹在三种感情之间的暧昧叠加态。而双子姐妹又是其中的特例,在此基础上又增加了对立与统一的概念,所以会更加喜欢。
陆:没想到会听到这么认真的回答。请务必将这种创作理念贯彻下去(笑)。
凌:我一定会贯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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