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完《雨》这个集子之前,我并没有想到这其中会有如此沉重和悲怆的氛围。这种沉重和悲怆贯穿在文字之中,就像热带空气中的水汽压着胸口。从学术意义上来说,“马共小说”或者“马华文学”这样的字面上的定义可能会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歧义。根据我的理解,这些作品是马来西亚华人的“乡土”。在这里,“乡”既是“异乡”又是“故乡”。
对于生活在中文普通话中心大陆的人来说,黄锦树的文字中充满了南方、更南、亚热带甚至热带的湿气。对于他这一代人来说,“橡胶林”就是他们的故乡,华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几代人,而他的祖辈又有另一个故乡在我们这片华语中心的大陆上。王安忆多年来一直是“花踪马华文学奖”的评委,她在一次讲座中曾这样描述“马华文学”,大意是:在马来西亚(或者说整个东南亚地区),华语并不是当地的第一日常语言,语言的工具性因此减弱了很多,而当一件东西的工具性减弱之后,就更容易被当作艺术品去雕琢。然而,我并不完全同意关于语言绚烂多姿的描述。有时候,我想用文字去形容文字的感觉是多么无助,文学评论的困难正是来源于此。
《雨》这本书中的“乡愁”都是由实实在在的创伤所引起的(通常是那些时间无法愈合的创伤)。离开了生长的土地,或者是被那片土地伤害了,当你回到那里时,尽管伤害已经被抹去,但伤害却从未真正离开。在比“天涯海角”更南方的汪洋之上,在黏腻土地的橡胶林里,与昆虫、野兽共处、对抗,所有的死亡都来自那片森林,土地庙和观音庙散落在这里,死后的世界依然是“我们”的世界。文化在这里延续,创伤也在这里延续。
“马华”受困于何处是故乡,何处是他乡的困惑之中。橡胶林是一个人走进去可能再也走不出来的地方,就像几代人之前离开这片大陆来到这个南方尽头一样,似乎再也回不去了。这里有野兽和“野蛮人”交织的世界,黄锦树将这一切写成了一首悲壮的“叙事诗”。
他用历史的日常来书写,英国人走了,“日本鬼”来了,一次次有名有姓的血洗、屠杀、轮奸;日本人走了,“山老鼠”来了,而生活还要继续。难以言喻的命运,父亲走进胶林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和马来女人一起离开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去救人被水冲走再也没有回来,无论父亲是好是坏,似乎总是无法回来;而辛总是懂事的,伊是困顿的母亲,无奈的“荡妇”,乳房总是膨胀,身体被生生困住无法逃脱,妹妹则懵懂地哭闹,无忧无虑地忍受着痛苦。
《雨》在我看来就是弥漫和交织的象征,就像书本扉页上写的马来谚语“大海何处不起浪,大地何处不遭雨”。黄锦树的文字将生活散布在每一滴雨水中,它们穿插其中,无处安放,无法收集更难以归纳。它们摆在那里,落在泥土中,变得潮湿和黏腻,死亡就发生在自家的后院,新坟和旧坟堆满了整座山,那些散落在那里的华人都埋葬在这片并非“故乡”的土地上。
在这个荒凉的森林里,几乎看不到现代文明的痕迹,罪恶来得自然而然。那些侵犯来自于人类或者兽类。老虎会吃掉妹妹,猎人也会夺走全家的命,朋友忍不住强奸伊。这可能就是马来华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百余年来的写照,他们赤手空拳地与命运搏斗,但经不起命运扑面而来的挑战。然而,那之后生活还是要继续,这是华人的“生存智慧”,或者说这是丛林中的“生存法则”。
我们暂且不探究作者的创作实验,因为黄锦树是一位拥有深厚的文学学术背景的小说家。他用相同的中文字为不同的人物命名,但他们在不同的故事中成为不同的角色;他用拉丁字母化的马来语为故事的主角赋予背景和命运的意义。这本小说以作品编号,让人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座美术馆,每一幅画作背后都藏着不同的全然相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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