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除几个中短篇外,鲜有仅涉及单一社会现象或人性主题的。即使在这部纪实性半虚构、甚至可以说是非虚构作品中,即使在书中那个固定时代和确定场所中,依然包含着众多超越了民族与文化的,呈现出种种只要是就必然会拥有的,那些最普遍存在的属性特征。
必须要指出的是,有别于他的大多数作品,陀氏这次表现得颇为宽宏。这种对读者“仁慈”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不啰嗦、不枯燥。读者应该不会再迷失于宛若汪洋大海般一望无际的篇幅中,不会翻了好几页好十几页发现连行都没换过一下。因此,在被像狂风巨浪一样可怕的思想所吞噬之前,往往自己就因为对广袤的绝望而放弃。也不会因为场景持续太长或对词没有转换不完结,而感到枯燥烦闷、如芒在背,陷入想跳过不读又怕错过其思想精华的两难境地。二,不夸张、不作妖。在这里,我们发现陀氏的世界也可以是一个充满了理性和逻辑的世界,读者不会再因为觉得书中充斥着神经病而望而却步,也不会因为受不了那些疯狂的表现而难以为继。
以往扮演深挖人性内心拷问官与剖析者角色的陀氏,这次化身成为一台置身事外冷静严峻的高清摄像机,“拍”下了一张张19世沙俄流放制度下的身影与面孔,记录了当时这群受难灵魂内在心灵与外在环境的最真实状况。
有些出人意料的,不仅仅是流放犯们恶劣的生存环境与不堪的人权情况,那时的死屋中还有某些让人惊诧的开明景观。监狱中不仅允许犯人从事各种如抽烟酗酒之类的消遣活动,甚至也有类似于今日监狱之中的娱乐活动。然而,囚禁,始终意味着一种对人类最基本、最宝贵权利的剥夺。纵然对于某些最底层的人来说,监狱中发黑的面包和带虫的菜汤至少不会让他们像在社会上一样饥肠辘辘,不会让酗酒成性的醉鬼横尸街头,但无论如何,他们最渴望的东西依然只存在于另一头的世界中。无论那围墙所圈定起来的范围有多么的庞大与广阔,无论那所建造起来的栖身之所有多么的宽敞与隐私。就像那只因受伤而被救助的鹰一般,没有一天不渴望着栅栏的另一侧。
合起书本,在这代表着作者几乎全部流放生涯时光的手记中,在这浓缩了无限漫长又极端枯燥的岁月的文字里,在诸葛承受着非人屈辱和狱友排挤的回忆中,我竟然无法感受到分毫来自于陀氏对命运的哀叹或抱怨,也不会读到任何对不公待遇的不满或愤恨。陀氏没有展现那些人们印象中在罪犯心中所必然存在的丑恶与野蛮,几乎没有涉及任何强制集体生活中所必然会发生的冲突与陷害。因为在陀氏眼中,监狱似乎本就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的机构。尤其是看到那些因为反抗沙皇暴政的人们,看到那些因为反抗不公正法例的善良平民,看到因为被不正之风所影响的淳朴少年之后……照陀氏的话说来,“这里关押着的全俄罗斯最伟大的灵魂们”。而拥有对本应平等的同胞实施肉体惩罚权力的这一规定,是这里一切错误与悲剧产生的根源。而那些无处倾诉的不解与惶惑、那些悲天悯人的怜惜与关怀、那些发自内心的感激与理解,就像狱中悔过书上洒满的眼泪一般,布满了书中每一页的纸张。这段经历与沉思,促成了陀氏人生道路和创作生涯中的重大转折。
其实我想,死屋只不过是处于整个社会内部的另一个独立的小社会,是一种新的平衡下的罢了。而他们只不过是在另一个难度与环境下,遇到本质上相同机制的人生坎坷的,同我们一样的灵魂罢了。监狱中咬牙坚持鞭伤的囚犯那坚定不屈的眼中所流露出的光芒,和社会中为了保持生活尊严的农奴脊背上的汗珠所折射出的光芒,谁又能说出哪个更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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