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有幸读到了《源氏物语》,这真是一个让我惊喜的发现。一开始是因为追了一篇关于古风的推文,作者更新太慢了,我只好找找其他的东西看。于是,我迈出了从追逐SD(原神)到阅读《源氏物语》这个跨度三年的旅程。
我很庆幸,在这个群体阅读的时代,我没有被剧透。可是,有一天我正在上班摸鱼,看到源氏丧妻后的悲伤无尽,生趣全无,下一页翻开,就是光源氏逝世后……。我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而作者那一页只有题名而没有正文的空白,也在我心中留下了一片戛然而止的空白。那一片白茫茫的空白真干净啊。说是像红楼梦,还真没骗我,是有这个味道。可见,有些情感在古今中外是共通的。
我读的是丰子恺的译本,文笔非常优美,读起来很顺畅。据说台湾的林女士的译本也很好,我打算过段时间再重读一遍。因为是女作者的行文,读起来更有亲切感,用词细致,温柔多情,把握春天的忧伤秋天的美丽都写得清丽动人。我觉得,与红楼梦相比,这本书的情绪更加积极正面一些,玩乐就是玩乐,并没有太多悲苦的底色。只是在中年和暮年,人物的凋零和人事无常的遗憾逐渐显现出来。不过,这可能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其实,我一直很难与日本文学产生共情。我以前读过的日本文学,觉得扭曲、无病呻吟、意味不明。但是这本书大约是写得早,还没有形成巨大的文化隔阂,而且可以看得出与中国古典文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源氏本身就熟读白居易的诗文。当作中国古典小说来读,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古歌和诗文都是言浅而意长,增添了无限的风雅,引人向往和羡慕。
这本书意外地引发了我很多思考。比如一夫多妻的合理性,人的多情与专情,古代妇女的地位,封建礼教的束缚,日本的佛教文化等等。光源君是这本书中最重要的人物,也许没有他这本书根本就不会存在(我真的很好奇是否有原型)。女作者给了他最完美的写照,他出身高贵,容貌超凡脱俗,才华横溢,懂得人情世故,谦虚恭谨,多情温柔,她甚至不愿意亲自写他的辞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追着去批评源氏是个渣男,那实在是对作者过分苛责。而根据千年后的道德标准,从高处看待,也并不显得高贵。道德本来就是时代的产物,也代表着某一时期特定群体的利益。
源氏是一个塑造得非常立体的人物。他最大的特点可能是多情,见一个爱一个。但是作者描写的并不是他的色情方面,而是源氏对不同女子身上不同品质的欣赏,高贵优雅、活泼纯真、娇媚持重等等,他真的很懂得欣赏女性。在这一点上,他要比很多现代人强得多——他爱的不是女人的工具属性,而是女人本身。他就像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关心各种不同的女人,为她们忧虑,为她们付出,暂时快乐,无法长久相守,最终只能成为伤感的回忆。能够真心地爱过这么多人,在我看来真的是一种了不起的本领,简直是一种天赋。而且能够继续保持爱人的能力和质量,更是内心丰富和强大的表现。对于像我一样容易倦怠的人来说,我对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尽管他并不追求女人的工具属性,但是源氏本人却完全发挥了男性的工具属性,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喜欢的巨大优势——当贵公子不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人。无论是长久的情缘还是一时的兴起,源氏不仅会照料女人本人,还会照顾她们的亲属和仆人,无微不至,多有照顾。如果有了孩子,他也会操心孩子的教育和未来。总之,他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男人。所以,当一些人对为什么那么好的女孩要委身于源氏感到不满的时候,女孩的长辈却自愿地把女孩交给了源氏,比如紫姬的姥姥和僧人,决意出家的朱雀院。显然,他们认为源氏可以成为最妥善的保护者,给女孩一个无忧无虑的一生。藤壶母后在临终前也将儿子托付给了源氏,而源氏也兢兢业业地帮助他成为冷泉帝,父子关系和睦相处。
书中还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情节,那就是末摘花。源氏深夜探访独居荒园的末摘花,气氛诡谲,像是某个戏曲的片段。王府早已荒废,林木丛生,夜深后就像是进入了一个鬼域。末摘花住在未倾倒的一侧殿内,连一件整洁的会客服都没有。在这个时候,源氏踏着夜露和杂草,掀开帘子来访,以恭谨的态度问候,那一刻,他怎么就不是光源氏呢?源氏对末摘花没有深情厚意,但是他深感自己来得太晚,所以开始送衣服送食物,派人修整庭院,最后把末摘花迎接到了二条院私邸,把她给了她平顺的一生。如果有一个人愿意这样对待我,也许爱情就不那么重要了。爱情、亲情、友情、同情,世间万般都是情。
也许是从小被教育久了,我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观念:爱情和婚姻需要具有唯一且排他性。这个问题非常复杂。现在可能越来越多的人认同婚姻是一种制度安排,具有经济和社会的目的,而不仅仅是两个人相爱的结果。爱情呢,一生只爱一个人才算是一种完美的状态。我们希望一生只爱一个人,同时也希望成为他人一生之中唯一所爱的人。这种状态是完美无缺的。然而,《源氏物语》大概展现了爱情的另一面。在没有制度和文化的约束下,贵族男人们可以自由地去爱,甚至被视为风雅的文化。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被认为老实和不识趣是不好的。在作者笔下,这些男人并不是在玩弄女人的情感,而是真实地关心女人,并可能因此而经历情苦和麻烦,比如源氏与空蝉、玉鬘、胧月夜,柏木与三公主,夕雾与紫姬、二公主。这其中可能包含了女作者对男性的美好想象,并不全然是真实的。但是,人性本来就是多情的,这也不难理解。要想深入探讨,就是在情感和理性之间如何权衡的问题了。
令人难以接受的是,这种自由地去爱的特权只赋予了男性。女性仍然被束缚在不能被外人窥视的颜面之中,一生都被关在高门深院之中,婚前是被选择的少女,婚后成为丈夫的私有财产。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在我看来,是许多女性悲剧的根源。以紫姬为例,即便源氏已经爱她到深处,她依然必须完全依靠源氏,并且接受与其他女人分享丈夫爱的事实。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藤壶皇后。她虽然敬爱丈夫桐壶帝,在书中对源氏也并不无情,但她始终背负着愧疚、悔恨和畏惧直到去世。
有趣的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鼓励渔色猎艳的文化,客观上又是对父权文化下婚姻制度的一种冲击,而且带有某种程度上的妇女解放。妻子不再归丈夫私有,可以接受各种求爱的贵族男子,她们获得了一定的选择权,可以选择包办婚姻和厌倦的丈夫以外的人。这些经历让她们有机会体验到爱情,虽然可能只是昙花一现,但也可以作为一生中的回忆,度过后来的枯寂岁月。书中的例子有空蝉和六条妃子。空蝉对丈夫没有情感,最终坚决拒绝了源氏。六条妃子的丈夫早逝,但她们俩被人诟病与源氏有私情。如果没有源氏,她们将面临着孤独终老的命运。因此,对源氏,她们有着特殊的情感,妒忌之情也不难理解。因此,我们可以看到,男性有两个分裂的立场,一方面是丈夫,拥有妻子的所有权;另一方面是情人,他可以破坏他人对妻子的占有。
还有一个让我注意的点,是日本当时渗透整个贵族阶层的佛教价值观。与我们古代中国崇尚进取和有为的统治阶级思想不同,他们更在意的是后世的福德。在书中经常出现的词语有“宿世因缘”和“人世无常”。宿世因缘这个词非常妙,所有好的事和坏的事都可以用它来解释,无论是男女相爱还是发生不该有的孽缘,人的寿数长短都不是个人能够决定的。这一方面认识到了人类在广大世界中的渺小和命运的不可掌控,另一方面也能够免除自己过分责备的困境。过分执着是不好的,钟情于一人也是不恰当的。在紫姬去世后,源氏仍然这样想。这种观念是受到流行的价值观念的影响。
而“人世无常”大约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源氏在一生中享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和爱戴,然而他幼年丧母,少年丧妻(葵姬),青年丧父,被贬谪须磨,中年丧后母(白月光),老年丧妻(紫姬)。每一次都是巨大的打击,每一件事都是他无法掌控的命运。其他人物也都是一样,都有难解的遗憾。桐壶帝痛失爱妻、不得保护爱子,朱雀院爱女深切,紫姬无家可归和只得他一人钟情,藤壶皇后为情与理的两难,冷泉帝身世难辨,柏木犯下大错,夕雾得不到心爱的人,二/三公主身不由己……女人们的命运都非常悲惨,最后的归宿就是出家做尼姑;男人们的命运稍微好一些,但是最终心灰意懒,隐居深山出家,只求功德。源氏的父兄三人都是这样的结局。在我们的古代历史中,这是很少见的。
这次读书让我思考了很多。源氏的一生充满了荣光和悲伤,他可以享受常人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和爱戴,然而,他也经历了一次次的悲痛和打击。但是,他在最后割舍了情缘,归隐入山,得偿夙愿,这是附有禅意的美丽而悲伤的结局。
我们原本洁净而来,也应当洁净而去,一抔净土掩盖风流。这是一个充满禅意的美丽而悲伤的结尾。
阅读这本书给了我很多启示和思考,它让我重新审视了爱情、婚姻、人性和命运。这是一本非常有深度的书籍,我相信我会再次阅读,并在未来的日子里不断思索其中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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