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了《流俗地》,比想象中要好,也没有想象中要好。
你能够感受到文字是精心铺排的,甫一开场便是一句,“大辉回来了。这种事,怪不怪呢?光天化日,一个死人,活生生出现在大街上”,故意吊起你胃口,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诸天神佛,下落到中元节,再回到人间,在节日的热气腾腾中穿插大辉的童年与结局,再转至姗姗出场的主角银霞,临尾落到过时的电台call的士,为全书的气韵添上一个“过气”的韵脚。
·粤语
全书用着书面语,但你能非常感受到她是粤语。作者说并不是放入大量的粤语词汇就是粤语书写(反面案例如《燕食记》,明眼人一眼看出局促),她提炼了一种粤语的神韵。
你能感受到她来自于那个回南天“湿湿地”的童年,忽而喑哑飘过一首《今宵多珍重》,忽而电视荧幕亮起台湾本土超长篇电视剧,透过你记忆的光影,你猜是《意难忘》。——我们共享着童年,不,也许只是错觉,只是“分享我妈妈的童年”,而“我于昨日未诞生”。
·形容词&长句
不知道哪位说这本书“朴实”——我笑得好大声。
以作者的笔力,根本不需要堆砌那么多廉价的形容词。它将故事的叙述节奏打得稀碎(粤语并不常使用长句)。但又是那种女孩子写的,我们被规训着,使用很多很多的修辞,就能雕刻出的“美”句。——很微妙,一方面,你已经接受海明威对于形容词的贬低,认为好的小说应该简洁有力,另一方面,它勾连着的“过去”又泛着无限美好的光晕。
·环环相扣
非线性的叙事像是一个临近人生终点的人娓娓道来一生的故事,发生过的事情就像一个老婆婆家里全是堆满了回忆的物品,随意抽开一块布都盖着惊心动魄过又结痂的疮口,随意抽动一本书都可能引来排山倒海的记忆倒塌。
作者说要舍弃那些写作技巧,但同时也自得于,全书没有章节排号,你从哪一节开始读都是一样的——怎么可能,每一章节都暗含着下个章节的鱼钩,上一章节的疑问会在下一章节的“不经意间”获得解答。
伏笔妙得仿若人生的回环,你能领受到十年前自己开出的那一枪的子弹。我尤其喜欢细辉撞鬼的那一处,活在流言间的鬼,杀入人间来索命,你甚至能听到作者躲在背后得意笑着说“没想到吧?”至此,你顿悟原来小时候的俗语都暗藏机锋,“冤有头,债有主”,诚不我欺。
女鬼是所有女性的原罪,子宫是璧,怀璧其罪。女性会梦见女鬼,或是同情她,和她说话,帮她找找眼珠,或是成为女鬼,孕育出胎儿,望着楼上楼竖起牢房般的栏杆,谁都别想逃。这个伏笔在文末又泛了起来,女性既然跳不了楼,那就排泄出胎儿,胎儿成为猫,猫隐去踪迹(成为新的鬼)。
但我依然有不喜欢的地方。
上一辈的女性艰苦卓绝,坚韧如草,生机勃勃,硬是从石缝中探出头来。别说族谱了,连三岁孩童学唱的歌都是“阿哥他听教,阿妈就开心咯,阿哥他不听话,阿妈就不安乐”。邱氏,马票嫂,梁金妹,白描即可勾勒她们的波澜壮阔。但随着她们的退场,故事露出贫乏的底色,至顾有光的登场,引得哄堂大笑,并且切断了女性互助的环,辜负了“自梳女”的历史素材。
即使作者主张,只是停在了一个看似好结局的地方,要留有希望,流向俗地——你只要回想一下你目睹过的现实,只会觉得虚假又悬浮。——希望怎么会来自于另一性别的垂怜。
我同样不喜欢那个揭秘部分。其实设计得很精彩,脱去童年的保护罩,在学校这个许多儿童穿过变为成人的污糟地,原罪得到最充分的揭示,你甚至能从校长熟练的捂嘴中,推测到这很有可能不是第一次,然后他会像另一个校长那样,像对婵娟那样对伊斯迈说,你教学很好,然后又说,你拿个长假好好休息。
不是故事本身存在问题,只是令那一口灵气,变成了《意难忘》——这个高潮,撑不起全书的气韵。甚至如果不是女性作者写的,我更是要大骂男作者对于女性的想象仅止于此。
但我又喜欢结束的方式,大辉这不散阴魂已经无人在意,也许又是一个新轮回,但又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新的风浪要去度过,带着对未来的期许。
很多人援引拉祖鼓励银霞的那句“迦尼萨断一根牙象征牺牲呢,所以那些人生下来便少了条腿啊胳膊啊,或有别的什么残缺的,必然也曾经在前世为别人牺牲过了”。我觉得可以更广阔一点,那些一辈子受苦受难的女性长辈啊,皆是留在人间的菩萨。我们曾得荫庇,于是著书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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