堀江敏幸这个家伙很神奇,《熊的铺路石》、《雪沼》和《河岸忘日抄》这三本书放在一起也很奇妙。
这三本里我先看的是《熊的铺路石》,因为最薄,也因为封面上那只破败的毛绒熊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因为这会是个很都市的故事,毕竟你不太可能在无人的森林里看见一只破败的毛绒熊这样倒毙在路上。
《熊的铺路石》让我渐渐想起了堀江敏幸是谁。
我之前读过他的《法镜般的神眼之下》,但像这样形散神不散、极为擅长在日常平淡生活的叙述中找到散落的线头并拼接在一起而成为serendipity的写作,就像呼吸一样容易被忘记——呼吸很重要,就像堀江敏幸经常在看似淡如水的故事线里慢慢引你接近沉重而严肃的话题,譬如二战集中营的幸存者为什么最终都选择了自戕;然而像呼吸这么重要的事,你却很少调用大脑的CPU去做,或者说因为太重要了、以至于我们的身体演化出了一种默认后台运作的模式、以解放我们的脑力来完成更表层的任务。
堀江敏幸的写作也是这样的,这家伙总是能把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放到一起而又像它们本来就该这样严丝合缝一起呆着一样:两个殊途同归选择自戕的二战集中营幸存者,一个编词典的人,一段说走就走的法国旅行。
也因此,读他的书有一种闲散的自由,一种放松的紧张。
比如《河岸忘日抄》,从表面上看似乎是一个旅法的日本年轻文人因为多年前救了一个法国老人而得以租住在老人闲置的船屋上、终日游手好闲跟邮递员聊聊天喝喝咖啡、研究研究船屋里的家具和唱片,然而这潭死水总是悄悄地生发出一些波纹、渐渐荡开而成为涟漪、甚至有了一些蝴蝶扇动翅膀带来地球那面的飓风的意味。堀江敏幸以一个旅法日本人的语言敏感度,玩味着词语不为人知的意思,而这些被人遗忘的意思又能牵连起历史和文化中有趣的侧面。比如“慈姑”:
慈姑。大慈大悲的姑婆。为什么这种水生植物的名字要写成这样的汉字呢由于它原产于中国,一定有其更为深远的理由,但是名字与实物在想象中实在是相差千里。如果从读音来看,kuwai在他头脑中马上会与一部惨烈的战争片联系起来。在影片中,桂河(Kwai)上架起一座毫无意义的大桥,而他则任思绪驰骋,一厢情愿地以为桂河流域一定有很多野生的慈姑。
……原来,sagittaire一词在而作为女性名词使用时则代表慈姑这种植物。就是这个小插曲,让他将慈姑跟南方的夜空联系在了一起。即使不是阴阳兼有的单词,其中隐秘的、沉睡着的另一层意思因为某个机缘巧合而突然现身的一刹那,依然会带来无可比拟的恐惧感。若非经人传授或读书偶得,你甚至无从察觉某个词语的背面。尽管含义未必一百八十度相左,他也感觉,这样的单词仿佛一颗设置巧妙的定时炸弹,或像一个双重间谍,在敌我双方都摆出一副正义的面孔。一个早已掌握的词语陡然转身,变成另一种存在,渐行渐远,令人毛骨悚然。人与单词的直面方式,人与他人的互动形式,两者叠加在一起,更让人感到室息。
这种有趣的联想,带有一些意识流的意味,也在日常之中窥见一些更为深刻的、关于人生和生命本质的洞察。堀江敏幸甚至还时不时让它们承担起推动情节发展和扯动读者好奇心的功能。
在《河岸忘日抄》中,“木桶”这个多义词,从一只酒桶而起、因为古董家具商的补充而带上了古董家具品牌的意味,又再次回到船东老人神秘的过去中、折射到船上是否曾经住过一个神秘女子的秘密之上,于是一次闲适的船居,又从另一个侧面弥散出推理小说的气味。
正当《河岸忘日抄》和《熊的铺路石》让我接受了堀江敏幸于散乱中见洞察的功力,《雪沼》却又打翻了这种刻板印象。
正如梵高的《向日葵》和《星夜》常常因为风格过于强烈而让人忘记他并非因为画技不佳才选择了这种看似粗犷浓烈的画法,《雪沼》也让我看到了堀江敏幸在短篇之中举重若轻地抓住人物灵魂的功力。跟梵高一样,他的形散神不散并非别无选择而为之,而是刻意为之。
《雪沼》围绕一个虚构的小镇展开,人物在彼此的故事里出现。堀江敏幸在写他们每一个时都只举重若轻地抓住了一个时刻、一个短暂的瞬间,却写尽了他们一生的苦旅、纠缠、喜乐悲欢,写得形神飘逸、毫不费力,写得好像他们本来就在那个小镇上活着、像任何一个真实活过的人一样、无法用一个框子框住、而是旁逸斜出、却又有某种精气神让这个人哪怕面目全非也能在一瞬间让你认出是他而非别人。
《雪沼》有点让我想起《小镇畸人》、却并不“畸”,没有那种冷峻和沉重,恰恰相反,堀江敏幸抓住的是人情味里一点飘散不去的温暖和坚实——这种气味未必优美,但却让人感觉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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