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引用过不少维特根斯坦的论证来写文章,但读这本书的时候打动我的并不是他的研究,而是他的生活态度,尤其是他和罗素的生活态度对比的部分。蒙克在这一点上的例证和分析都非常精妙,为传记增色添彩不少。
一开始或许只能看出罗素对维特根斯坦的认出——士为知己者死,维特根斯坦的几处情感转折是非常真诚且动人的,他对哲学有“强烈的兴趣”和不亚于前者强度的“自我怀疑”,所以对是否要为哲学献身倍感痛苦。于是会看到他“似乎不只是听罗素的课而已,他还要在罗素面前表现自己,而这是为了一次性地——仿佛要从伯乐的嘴里——搞清楚自己有没有真正的哲学天赋。”
于是一段狂热的骚扰和追求期开始,他反复去罗素的办公室踱步,而罗素对此万分理解,知道倘若不接纳维特根斯坦的话,这位学生很可能会陷入绝境乃至自杀。维特根斯坦的快乐是,持续了九年的自杀渴望在获得认可后中止;在罗素的屋子里度过最快乐的时光,因为他感到自己“有权听从天赋的召唤”。维特根斯坦的折磨是,问罗素自己在哲学上是否毫无希望,对他说“即使我令人失望,也请不要放弃我。”这种在最快乐与最绝望之间的挣扎反反复复,几近疯狂如同求爱,而罗素罗素的意思大概是说,他能体察维特根斯坦对自己的全心全意与热烈,他当然对自己的学生也是热情的,但感情终究不会那么强烈。
在这里罗素与维特根斯坦的区别已然显现,作为识别出这位天才学生的伯乐,罗素显然对维特根斯坦有着不同寻常的眼光和见识,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在性格气质上是一类人。赵汀阳《长话短说》中曾摘录一则轶事:有一次罗素在学术会议上对“几个傻瓜”保持礼貌,结果维特根斯坦义愤填膺,认为罗素没有当面告诉那几个傻瓜他们是多么愚蠢,是一种缺德的世故。可见为何罗素的身份可以到勋爵,维特根斯坦则愿意当小学老师。罗素的学问扎实,工作量是极大的,但他的工作与生活之间有所分隔,感情上追求享乐。维特根斯坦生活中却没有什么娱乐,他的生活和他的思考几乎是一回事。维特根斯坦是被动、强烈、严肃、沉重、孤独、纯粹的,罗素是主动、中庸、幽默、轻松、练达的。
尽管罗素也觉得要肩负“我的德国人是否要做哲学”的责任有些为难,但你很难想象罗素会像维特根斯坦一样因为自我怀疑而困苦整整九年。对于维特根斯坦来说,他的生活指标的基础值是负数,如果不是罗素拼命给他填补空缺,他的研究是没法开始的。所以维特根斯坦虽然乍看苛刻无情,经常毫不留情地批评别人,但他的内心是有浓厚的罪感的。那种自己“天然是不配做什么的,除非我极尽全力去做些什么来赎罪”的感受,被解读为了宗教情感,贯穿着维特根斯坦的一生。而罗素则相反,尽管罗素看上去更加温和机智,讲话也淡淡的,充满绅士的克制,但罗素实际上才是具有强烈的男性阳刚气质的那位,只是他同时拥有同样强大的自我道德追求感,这让他的气场不会伤害人而是能反过来助力他人而已,(这也解释了他对女性的吸引力)。这两种感觉(掌控与克制)是理性气质的代表,也符合罗素的自我定位。
于是这才能解释二人之间那种悖论式的分歧:面对爱人的背叛,看起来很理性温和的罗素认为愤怒是情理之中,只是应该克制这种愤怒,而看起来很会伤人的维特根斯坦会说,我不会愤怒,我只会感到悲伤。
《天才之为责任》的作者蒙克指出,罗素与维特根斯坦之间存在的根本分歧出现了。并且在这里,他极具洞察力地看到:与其说这二人之间出现了某种分歧,不如说在这里,之前那个能够理解、发觉维特根斯坦之天赋的罗素遭遇到了自己所“不能理解的”维特根斯坦。罗素在这里甚至于表露出了令人生异的“天真”。他没有意识到,维特根斯坦所持有的是一套“异于自己的理想”。维特根斯坦的理想不是大他者对世界各物的秩序排序,而是自己内心坚定的自我追求与纯粹,是一种忠实于自我的自律。正是因为自我论证和说服的困难,所以在为寻得支撑前会摇摇欲坠,但也正是因为忠于自我的律令不容任何虚伪,所以才会有后期的严酷、勤奋和坚定。
忠于外物的理性和忠于自我的非理性,前者看似束缚实则轻盈,因为受制的是外部的举动而内心自由无拘,而后者看似不受世俗所制,其实在用整个生命承担责任的重负。轻与重,我心中的罗素与维特根斯坦。
相关推荐
© 2023-2025 百科书库. All Rights Reserved.
发表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