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漫长的阅读生涯中,最喜欢看的书籍是历史书,原本最惧怕的书籍是文学小说。
你可能不理解,因为很多人都和我反过来,看历史书昏昏欲睡,看小说则津津有味。
从上初中开始,我被迫要读很多“世界文学名著”,包括《鲁滨逊漂流记》、《格列佛游记》等;这些对当时的我而言,故事一般,毫无共鸣,一点不动人,还略微有些无聊。
另一些语文老师口中更牛的文学名著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简直无聊透顶、不知所云。我甚至最后看不下去。
就是拜这些“名著”所赐,我患上了“文学恐惧症”。
初次感受文学的魅力
我上大学后从网友和大V的推荐中了解到余华的《活着》。一次我在网上买书凑单,因为《活着》比较小,正好10元左右,所以顺手订了一本。
书买回来我临睡前出于好奇随手翻了翻,结果一路不停到凌晨看完,中间甚至随着书中人物命运的不幸而痛哭不止。我不免惊讶,原来文学作品可以有这样的魅力,这样动人!
那再回头审视之前那些把我吓退的“文学名著”们,为什么当初我会对文学出现如此严重的错判呢?
以前我总找自己的问题,以为自己“文化修养”不足,看着语文老师们绘声绘色地讲解这些书多么NB,多么伟大;我也是太过相信他们的审美,导致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但经过多年艺术审美的学习,见识了更多好的文学作品,也接触了更多文科生、潜在的语文老师,我开始转变看法:在一定程度上,我当年把自己“冤枉”了。
这些中学语文课给的顶着“名著”名头的小说大多名不副实,仅仅因为文学作品质量好坏的判断本质上不可证伪,外加那些语文老师、教材编订者掌握了话语权,才使这些“竖子成名”。
我虽然对文学作品没有太多兴趣,但是对电影研究颇多。众所周知,电影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其中剧本创作这一环节与传统文学作品创作紧密相关。
通俗地说,无论是电影剧本还是文学小说,核心目的都是要讲一个好的故事,足够合理、动人的故事。
在分析电影剧本时要抓住两条矛盾线:外在世界的矛盾和人物内心的矛盾。
外在世界的矛盾一般由人物的生平遭遇,比如战乱、灾祸等构成,大部分文学作品都有这条矛盾线。
但是,伟大的作品几乎都需要人物内心的矛盾线。电影剧本中有无数正面、反面的例子,留作以后的电影影评细谈。
中学语文给的“文学名著”中有不少仅仅描写了外部矛盾线;我想它们更多应该被归类为平庸作品、畅销小说、流水账,很难被称“名著”。
仅有一个好故事的内核还远远不够,更关键的一点是讲故事的手法。这是对所有艺术形式都至关重要的一点。
电影上,你拿到这个剧本,需要设计分镜构图,需要后期剪辑;音乐上,你有一个乐思,怎样设计和声、配器,怎样由它发展出主题的变奏;诗词上,你从偶得的佳句出发,选择合适的词牌,谋篇布局后,然后根据格律补全其他部分…这些都是技法上要做的。艺术欣赏水平的分水岭就在于此—对技法的鉴赏能力。
具体到文学上,表达技法主要是文字的功力,即单位文字传递的信息量、感受量。
记得我们在语文课上怎么被教写作文的吗?开头点题,中间用各种事例论证(我发现聪明的学生最终都学会了自己编事例),结尾再拔高主旨,弘扬以下题目中的主旋律精神。
其中文字方面,语文老师会教你各种修辞手法:这里要写排比句,那里要的语句要多优美…
我们上学经历中都有那么一些学生非常擅长这一手,总能博得语文老师的夸奖。但是他们的文章我们一点不喜欢读,哪怕他们的文字足够“优美”。
问题出在哪里?一个原因就是前边我说的,他们的文字传递的信息量太少,能带给读者的感受太少。
你用了排比句,是因为表达需要吗?不是,是因为你想起来老师说这里用排比句可以加分。读者读到顶多进行模式识别:哦,这里是排比句,看来她的老师也教过她,是训练有素的;然后完了。
文学本质上还是一门艺术,所以我在这里借用以往分析其他艺术形式的方法解释文学创作。
艺术创作的核心是要追求受众感知到的结果,为了使受众感知到创作者想使他们感知的内容,需要使用不同的技法来表达。
而如前边写语文老师教的那样用“优美语句”搞文学创作,则是预先定好了表达技法,不管读者感知到什么。这是艺术创作中典型的本末倒置。
我记得有一个故事,李斯特凭借自己的才华在即兴演奏肖邦的钢琴曲时随手添加了一些炫技的装饰音;但一旁的肖邦并不欣赏。李斯特毕竟音乐审美在线,片刻后他也意识到不加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更好。
故事的细节我记不清了,不过足以说明问题。他们作为顶级艺术家,毫无疑问明白自己的作品追求的是听众能获得你所期望他们获得的感受。滥加装饰音无意会破坏肖邦曲风原本能带来的情绪,使曲目最终变得四不像。
作为钢琴曲创作中两个里程碑式的人物,贝多芬和李斯特在自己的奏鸣曲集、《旅行岁月》等作品中部分舍弃了严格的曲式和优美的旋律主题,降低了音乐的歌唱性的权重,转而追求给听众带来的“音响”效果和身临其境之感。在这个前提下,他们分别发明并使用了诸多先进的创作、演奏技法。
绘画方面亦然。达芬奇、伦勃朗的画作已经足够写实;至莫奈、梵高时画家们已经逐渐转向表达自己心中的世界,期望带给观众的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种主观感受;到达利、毕加索时,这种追求已经到了极致。
你有必要通过画作知道物体真实的颜色、形状吗?没必要,你在看一幅画,不是对着照片搞科研。你只需要感受到画家通过这幅画想传递什么信息、什么感受就足够了。
我以前学古典诗词创作的时候,遇到有些文学专业的学生,会用的生僻字很多,懂的典故很多,一篇中调里满满都是生僻字、典故;他不解释没人能完全看懂。
这是文学水平高吗?恰恰相反,这是文学素养极低的表现;我知道他们很努力,记了很多知识点,但是他们实在毫无天赋。李煜的词很少用生僻晦涩的词句,但却是公认的极品。他们用那些“旁门左道”主要是为了掩盖自己语言运用能力差,无法精确表达。
技法是武器库,要根据战略目标选用。
回到余华的语言。他的文字我第一次读就明显感觉到朴实无华,但是真诚,代入感十足。他的文字技法非常高级,抓住了艺术表达的核心—追求受众的感知结果。
无论是口语化的描写、少量的对话,还是留白,都精准传递了书中人物的心境,使读者“感同身受”。
现在再回头看我最初的遭遇,难道那些语文老师真的不知道好的文章该怎么写,不知道那些“文学名著”的真实质量如何?
我想一部分原因是普世、廉价教育所致,毕竟语文老师的工资才多少?一个老师要带多少学生?一个个学生都耐心教创作要领?这根本不现实。所以取而代之,教一个所有人都容易掌握的拿分技巧得了。
另一方面,教材的制订也受某些不可抗力的影响。类似《活着》这种把那几十年发生的事情或多或少真实讲述出来的书,对青少年的认知冲击或许是大了些。真让中学生读《活着》、《白鹿原》和莫言的文学作品,那有些课就没法上了,老师将无法面对学生提出的很多问题。
最后一个原因简单直接,就是这帮语文老师根本没有文学天赋,根本鉴赏不了没有被贴过标签的文学作品。
我曾听说过,有的大学里文学专业的老师会告诉学生,文学专业不培养作家,但可以教你怎么评论那些作家的作品。嗯,不培养曹雪芹,只培养“红学家”。
文学是一门艺术,是艺术都需要天赋;这种天赋主要是感知能力,要足够敏感。大到艺术家搞创作,小到我们业余爱好者练琴,都需要靠自己的感知能力来不断纠正、微调自己使用的技法。
但既然这种感知能力是一种天赋,那必然不是大部分人所拥有的。相当一部分语文老师并不是因为有着对于文字超越平均水平的感知能力而被选中从事这个行业,你我都心知肚明她们对文学也无甚热爱,干这行仅仅因为干不了别的,又想混个编制。
很可能这些老师自己当年就是靠写排比句获得高分的那一群人,发现进入社会写排比句解决不了问题,公务员又没考上,所以工作只能是教下一代会写排比句的学生,如此迭代。
在通过感知校准技法之外,余华、莫言、陈忠实…这些作家在文字运用如此精准,还因为他们多半切身体会过他们书中人的痛苦。
你无法准确描述一个自己都没见识过的东西。如果你没体会过那种痛苦、绝望,根本无法三两笔就那么细腻、真实地描绘出来。
这一代作家都经历了那个时代,他们对每个场景下每个人物的反应、心境太熟悉了,因为那就是当年的自己或自己的亲人朋友。甚至,他们要做的,只是把部分当年的记忆假托书中人物说出来。
而今天大部分语文老师、文学专业导师都是从一个校园走进另一个校园,甚至没有在社会上被欺负过,人生中被保护得太好。
这一方面限制了她们创作选材,另一方面让她们的感觉钝化,对伟大的艺术作品描写的痛苦感到陌生。就算她们在多年文学专业的培训下练就了高超的文字功底,但受限于自己的经历、视野,所能创作和鉴赏的也只是畅销书而已。
最后,成为作家需要独立思考,而我们的语文教育则极大地剥夺了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
就拿语文考试中典型的阅读理解(或者叫“现代文阅读”)来说,我看到不少文章原作者都说了“我写那句话没什么意义”、“我不是那样想的”,结果出题老师比原作者都懂,曲解人家的意思还振振有词。
好比作家自己养了头鹿,某天被出题老师看到了,便指着这头鹿对学生要求道:“请从修辞的角度论证一下这是匹马。”
这样的语文教育能培养出作家?领导说的任何毫无根据的指令,有人都能找角度论证其正确性,这是什么?这不是御用文人吗?如果现在是康雍乾时期,有作家写了句“清风明月”,不知道这些出题老师还能引申出什么。
最后,我非常感谢余华先生能选择成为作家,为我们带来这样难得的作品;也感谢当年网上那些推荐此书的网友们,让我没有错过。在这本《活着》之后,我又阅读了很多文学类小说作品。从中我能感受到作者文字的温度,以及他们的良知。《活着》为我开启了文学这扇大门,也是因为它我开始对文学人的文学素养产生了怀疑;而让我下定决心不再相信文学专业的人对文学作品质量的判断,则要拜另一部我挚爱的文学作品—《三体》三部曲所赐。
我阅读的是作家出版社的平装版,方便携带,没有多余的前言后记、名人点评,建议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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