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陈嘉映他们这样读书,让人惊心动魄,像是侠客,以书为刀剑,磨砺头脑。
带领陈嘉映进入哲学世界大门的同行人,迷失在生活的岔道里,没有人带路,仍然要摸索着往前。
初学时眼界狭窄,读一部三卷本的世界史,就算是懂得世界历史了,读一本天文学教程,就算学过天文学了。由于无知,学点儿什么都觉得突飞猛进。
到进大学的时候,在一些基础领域,如中外历史、中外文学史、中外思想史、科学史,我已经有了一点儿了解,在政治、人生、哲学等方面,已经有了比较稳定的见解。
读一本新书,不再像是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蹦出一个新想法,不再像是彻照整个心灵的令人狂喜的日出。一本书,是千千万万本书中的一本,不过增长一点点知识,一个想法,不过是融人思想海洋的涓滴。
一叶小舟,在狭窄蜿蜒的河道里,感到自己疾行。河道渐宽,徐徐融人海洋。在这茫茫大海上,不再感觉到自己前行,甚至不再有前行的方向,四顾茫然,所谓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我开始感到生之有涯知之无涯,开始感到一个人只能学到一点点东西,只能思考一点点问题,那种尽收世间学问、独立于天下至道之巅的期许,不知不觉中显露其虚妄,尽管还要很多年,这种感觉才逐渐变成默默的体会,还要很多年,这种体会才会在潜移默化之中克服青年时期的理性骄狂。
随之而去的,Shade! 还有青年时期对理性光明的无界激情。幸与不幸,思想的青春结束了。今后是为伊憔悴的工作。
在事实的层面上,没有善恶之分。但我们不是从赤裸裸的事实层面开始来理解世界,我们是从生活世界开始理解的。在同一层次上可以谈论真假,真理不是因人而异的。我们永远不会发明一种办法,一劳永逸地消除所有错误,我们永远达不到一个只对不错的层次。
人的眼界并不更正确,也不更有效,但人有一个更丰富的世界。在诚恳的交流中,参与者都向真理敞开,真理临现。人所能做的,不是掌握真理,而是敞开心扉,让真理来掌握自己。只要我们是在诚恳地交流,即使一开始每一个人都是错的,真理也可能来临。真理赢得我们所有的人,而不是一些人战胜了另一些人。真理之能赢得我们,是因为真理出现的时候,我们承认它。这是人之为人的本质。
以真理为前提,并不是说我一开始就认识了真理,而是说,尽管我自以为我是对的,但我承认我可能是错的或需要修正的。其实,“我是对的”这一提法已经包含了对真理的从属,已经以真理为标准,当我错时我准备认错。在这句话里,“对”是核心,“我”是从属的。真理是一种克服,是对我们的成见的克服。海德格尔说,真理须争而后得。不是像宝藏那样藏在金银岛,我们互相争斗以夺取它,最后占有它;而是,真理和我自己的成见作斗争,真理在克服我们的成见之际展现自身。没有我们的看法,真理就无从显现。人们一定是从错误开始,然后由此转向真理。
要让某人相信真理,仅仅说出真理是不够的,人们还必须找到从错误到真理的道路。无所谓的事情无所谓对错,没有对错就没有知识。不坚持自己的主张,不形成自己的主张,有主张不提出,对什么都模棱两可,声称哪种看法都同样有道理,这不是宽容。真正的宽容是这样子:把自己的见解放到更宽的天地之中,聆听他人,准备修正自己。由于关切而具有主张,就自己的全部理性所及坚持自己的主张,惟确有主张的人才能宽容。
艺术永远是泛精神的,而且不和人发生感应的东西在艺术中没有任何意义。水泥墙,仓储式超市的货架,它们不入诗,不入画,不是因为艺术家故弄情怀喜旧厌新,这些事物不和我们发生感应。
作品让现实以一种新的方式成象。作品不只是反映现实。作品一开始就是一种建构,经过如此这般的建构,原本看不到的,会显现出来,原本看不清的,会看得比较清楚。通过作品,我们看到了平时我们在世界中看不到的东西。作品不是日常世界的延伸,作品展现了世界的另一种景观,非这件作品,这个景观就无从呈现。
谁要是只爱作品却不能体会生活中的艺术。只怕对作品的爱会慢慢变得造作。不过,生活有生活的乐趣,作品有作品的乐趣,那些伟大的思想作品艺术作品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格外深厚、格外丰满。
意趣不仅有高下之分,也有趣向之别。各种意趣不再筑成一个金字塔,仿佛意趣只有高低之别、雅俗之别。品位还在,仍然,有些是高品位的意趣,有些是低品位的意趣,表现主义画家有棒的有差的,超现实主义有雅的有俗的,但我们没有同一把规尺来衡量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这不是更像人生吗仍然有善恶,仍然有高低,但在这个标准化的全球生产机器里,不再有一个标准体系来衡量人性的一切善恶,品格的一切高低。
人天生求理解,从人诞生的那天起,人就是这样一种求理解的生物,哪怕得到的是一种错误的理解。初民采用巫术来应对一些事情,这些多半是他们通过别的途径反正无能应对的事情。祈雨并没有带来雨,但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让天下雨。初民不是成天念咒跳大神,他们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实际的办法来做这些事情。他们是在很多这些事情之外又多出了件事情,那就是试图理解这个世界。那些本来没让长臂猿感到困惑的事情,让初民感到了困惑。世界的构造,人类的起源,这些是他们的经验、知识、理智所不及的问题,他们无法“科学”地解答这些困惑,陷入了“迷信”。
科学把我们从纷繁的感性世界引开,把繁复的事物分解为简单的成分,然后用这些简单的成分重新构造世界。人生的意义在分解中失去了,而且也无法通过重构召回——生存的意义无法从粒子的互相作用推论出来。这个重新建构起来的世界由粒子的基本力量统治着,这里,一切都是铁一般的客体,这里没有主体,把主体漂洗干净而专鹜客体世界本来就是科学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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