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报·深港书评
文/吴玫
张佳玮的新书《侠客的日常》没读几页,我就狐疑地合上书本仔细阅读起封面来。我想确认,这是张佳玮的文笔吗。
虽没有读过张佳玮名动一时的译著《浮生六记》,可我酷爱网球,会在网球四大满贯赛事正酣时追看他的球评。2023年7月7日,“张佳玮写字的地方”这一栏目更新了一篇题为《阿尔卡拉斯:德约科维奇的第24个大满贯先等一下》的长评,文中写道:“那就是德约科维奇:他擅长利用一切机会反败为胜,而且让对手觉得懊悔我刚才就该一拍解决他→我是不是已经错过机会→啊是幻觉吧,我搞不定他!”真是写到了德约科维奇球迷的心坎上,尽管从标题我们就能读出,张佳玮的长文是为网坛新星阿尔卡拉斯所作的。今年最后一项大满贯美网的冠军归属都已经尘埃落定,我却还记得写于温网决赛后的那篇文章,是记忆认可张佳玮写得好后自动将其锁定在了头脑档案柜里。
“他从小失去父母,懵然长大;三十来岁事业巅峰,忽遭背刺;一系列误会套上身,连做人的资格都要被剥夺了。痛失爱人,远走雪夜,最后还为了解兵争,自尽于雁门关。”几乎是《侠客的日常》第一辑第一篇文章的第一句话,让我觉得像是歌唱家气息不够,必须唱一句换一口气,看,标点符号之间卡顿感多么强烈。可寥寥数语就将萧峰的气血和骨骼刻画得清晰可辨,就像他在肯定阿尔卡拉斯的长文中写给德约科维奇的那句话一样,张佳玮驾驭文字的功力,牢牢抓住了我,一顿一顿中我把《侠客的日常》读完了。
读完之后,自责油然而生。张佳玮记录的他在金庸武侠世界逗留的感觉为什么会让我觉得不很流畅那是因为,在我的头脑中书评已经有了固有模式。既然评述的是金庸武侠小说,张佳玮就应该在文章中交代金庸创作它们时的社会背景、个人心境以及书籍出版以后的读者反馈,等。其实,这种套路张佳玮手到擒来。比如,在那篇《令狐冲、林平之与狄云:主角光环的有和无》中,他这样表述:“金庸开写《书剑恩仇录》时31岁,写《碧血剑》时32岁,写《射雕英雄传》时33岁。那时他笔下的人物,还都有武功高绝、改天换地之势,一跺脚江湖震动。陈家洛和袁承志都目标明确,郭靖在小说结尾有些迷糊,但大体还是坚定的。金庸到37岁写《倚天屠龙记》时,张无忌性格已经温吞了,开始有内心斗争和挣扎了。之后的《鸳鸯刀》,带有自嘲色彩……“瞧,请时间站台,慢慢推演出所批评作家和作品的价值,张佳玮完全做得到。但,这位文艺体育比翼齐飞的才子,并不想把自己按在书桌旁做这样的钩沉和铺排,他像所有金庸武侠小说的资深粉丝一样,当书里那些人物的音容笑貌浮现在脑海里时,或者忍不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金庸武侠小说来重读时,等不急将一词一句的感慨整理得文从字顺,便倾诉在各种可以留存住美好瞬间的空间里,所以,《侠客的日常》是张佳玮阅读金庸的日常,白纸黑字则是他劈啪作响的阅读感悟,试图得到同好的呼应。”乍看,郭靖读书不及黄蓉多,经常听不懂黄蓉说的典故。比如俩人在梅林雪湖初见,黄蓉给郭靖唱辛弃疾《瑞鹤仙》,郭靖不懂……但就是爱得死去活来。黄蓉也无所谓郭靖听不听得懂,就是喜欢。郭靖完全接受自己不及黄蓉聪明,而且并不觉得这是问题。“这段引文,在书里是分行排列的,张佳玮这么处理,更像是他在喃喃自语着关于郭靖和黄蓉的悄悄话;也爱金庸的读者读到这里,等于闯入了张佳玮为金庸武侠小说劈出的聊天室,听他于闲言碎语中倾诉何以热爱侠客的日常。
那么,兴之所至阐发的三言两语汇集的一本书,会否让《侠客的日常》显得支离破碎初读时的疏离感就源于此吧。然而,却是越读越放不下,因为张佳玮貌似闲散的言语中,常有让人怦然心动之鸣响:“大概郭靖身上,寄托了金庸先生对岳飞的感叹,对孟珙和湖北军民的推重,以及对其他豪杰的认同。生于北国,南奔归宋,万军辟易。南宋有这种人吗有。辛弃疾……”这一声何以让人心中一凛。
有多少人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就有多少人不屑金庸的武侠小说。不屑的人多半在听过耳食之言后,便断定让金庸、古龙、梁羽生风靡一时的类型小说,打打杀杀之外没有余韵,而张佳玮在关于武侠小说的日常聊天中直抵金庸武侠小说核心价值的言语,帮助不屑武侠小说的放下偏见的同时,也廓清了喜欢但不知道为何喜欢的武侠小说迷的认识。就好比像我这样的网球迷,费德勒、纳达尔当打之年,便是德约科维奇的忠实球迷,可要问我为什么,理由总散乱在对具体一场球的激情评论中。是张佳玮的一句“那就是德约科维奇:他擅长利用一切机会反败为胜,而且让对手觉得懊悔我刚才就该一拍解决他→我是不是已经错过机会→啊是幻觉吧,我搞不定他!”让我悟到,喜欢德约科维奇,是因为他非常善于将所有化作绵韧的内心世界,然后,以气势服人。
那么,张佳玮直抵金庸武侠小说核心价值的那一句话是怎么说的“金庸小说最具魏晋风度的,还是《笑傲江湖》”,出自《黄药师的白眼和令狐冲的(笑傲江湖曲)》的这句话,当然只在《笑傲江湖》与魏晋风度之间画上了等号,事实上,率直清俊、风流潇洒、不滞于物、不拘礼节等等可用魏晋风度概括的真性情,散布在金庸15部武侠小说中。借武侠小说这一话题说说魏晋风度乃至中国古代文化史那些有意义和有意思的人和事,才是张佳玮《侠客的日常》的阅读提示。
编辑:余梓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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