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去来辞》"北归之约"

他还说，如果有来生，他不愿意再生而为人，他希望成为一条，深海里的鱼。——《北去来辞》

读林白的《北去来辞》，有一种在梦里的感觉。不知道是走进了林白构筑的梦境，还是那本来就是自己做的，它就在那里。

这个梦境有四条主道，男性、女性，城市、乡村，主道连接着大大小小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里的梦各不相同，却互为相通，就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想割舍却又总是纠缠不清。为了让进入梦境的人清晰分辨这些梦，于是房间带上主人的名字：海红、史道良、银禾、王雨喜、安姬惠、史春泱、章慕芳、柳青林、陈青铜，等等。要说这些梦境相同的地方，那就都是林白用带有诗意的、浪漫的笔调书写的，而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平凡中略有荒诞，有别人无法干预的偏执，也有被时代之风吹拂过而产生的改变。总之，都在预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没有所谓大女主，没有所谓正义即善终，没有所谓努力必有回报，没有所谓追求自由必有反响。那些梦，是你你我我的缩影，没有必然的因果公式，有的是不同的人生哲学。它仿佛在告诉我们，条条大路都能通向美好的人生，而事实是，不管妳是不是娜拉，是出走的娜拉还是回家的娜拉，最终都不过如此。

在这本书，这些梦境里，没有娜拉。有的是从近现代走来的中国女性，还有见历当代中国发展的女性，她们叫章慕芳，叫海红，叫银禾，叫安姬惠，叫春泱，叫王雨喜，等等，林白用了个“们”字来说明，这些活在书中的角色，不是一种粗滥的符号的生搬硬套，她们代表着不同时代的中国女性对社会的体感，抑或可以说，我们总是习惯用男性视角回顾、窥探中国社会的发展，那么，也应该切换到女性视角，获取不一样的，人们对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理解方式和认知。

严格来说，海红是这本书的主角，她的视角所占篇幅最大。她是文艺青年的具象化，对应的是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她随性、追求自由，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她不是土生土长的城市人，有个不幸福不完整的原生家庭，因而童年记忆甚少有快乐的——缺爱，不懂表达爱，贯穿她的童年、青少年乃至中老年时期。因为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除了自由——没有计划，生活没有如普通人那样按部就班。她爱写诗，但多有退稿；她中意的两个男人，与她总是阴差阳错，两性关系模糊不清；她拥有过几份待遇不错的工作，但也因为单位变动而飘忽不定，不长久；没有储蓄意识自然也难有丰厚的积蓄，没办法让女儿春泱拥有同辈孩子那样优渥的生活。最有意思的是，她不爱她的丈夫史道良，却十分依赖他，以至于过上了离婚不离家的生活。不让孩子知道自己家庭破碎是理由吗史道良于她而言到底是怎样的存在道不清讲不明。她试图摆脱“与生俱来”的孤独，孤独却总是相伴相随。如果有个性的、独立的、追求自由的文艺女青年过上向阳的生活是理想的人生模式，那么在海红这里是见不到的。甚至，读者也会被她带偏：文艺女青年不应该是走在前沿的先进思想者吗她难道不是对抗现实的胜利者吗她的视角到底能看见什么一片模糊。因为她的不知道、不懂，她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读者也跟着迷失在，海红那些伤感、矫情、自恋与轻逸的一个个梦里。

比起海红的文艺式“模糊”，银禾与她的女儿王雨喜对这个世界与自己的人生有明确的理解。这套理解不能说是完全正确的，却是他人不容侵犯的。许多人事物到了银禾眼里，都有了不可思议的因果联系，尤其传统风俗里的鬼神论，总能在银禾的描述里活灵活现。不管如何，银禾们的一切在海红们看来，都裹着厚厚一层乡村味，后者与前者保持某种距离，但现实生活的种种，反而是由前者来解决。银禾们热衷捯饬生活，总能把周遭经营得热热闹闹的，这与淡漠的城市节奏形成强烈对比。

这样的对比也反映在同辈人王雨喜和春泱身上。王雨喜与母亲银禾相似又有所不同，她追逐生活的热情甚是叛逆。辍学、频繁换工、通宵上网、未婚先孕……不管哪一点都不符合社会对女孩的要求，甚至是不被容纳的，就算是21世纪初，也不可以。即便如此，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总是比海红一家多，信息接收得也快。她用网名“冷眼看世界”回答了她对这个社会的态度，用千员粉丝来说明，出身是农村还是城市，学历与创造自我价值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联系。只是，没能上大学，到底还是她的一个遗憾。她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也会为自己得不到什么而失落。春泱不同。她活在父母的偏焦虑型呵护下长大，是九十年代出生在城市里的普通人家孩子的缩影，有物质上的同辈压力，也有对这个世界新鲜事物的好奇，而这种好奇总是与父母的期待相悖。人生的三观大抵是在这样的成长历程中逐渐成型。

除去以上，书里还有好几位女性，她们也有着不一样的品性和人生经历，在此不赘述。要说书中男人，也很多。春泱的父亲，史道良更值得拎出来讲讲。如果说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在他身上不甚奏效。他的一生普普通通，年轻的时候看着让人羡慕，退休金反而羞涩。知识分子的清高与执拗在他身上十分显眼。他热爱西方文学却骂资产阶级，他对中国近现代史有自己的说法，能滔滔不绝，却在邻居上门吵闹的时候躲在屋里不敢吱声。他对女儿的人生有着充满理想的规划，却也因为女儿的不服从不妥协而束手无策。前妻、前妻生的儿子他管不着，海红要离婚要团聚，更是他管不了的。窝囊、失败这样的贬义词总在描述他故事的文字间隐隐约约地浮现，他唯一做的最坚决最不窝囊的决定，竟然是离家出走。

有没有发现，人生就是这样，在小风小浪的平凡日子里一点一点地被消耗。无论你原先有多宏大的理想，有多高尚的追求，脚落于大地，都无法绕开柴米油盐这些琐碎而活着。或许在某些爽文中，我们可以逃离，或许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假装无视，但在林白细腻的文笔下，被隐藏的生而为人意义与本质被一道一道划开，逼着我们看清它，直面它——看，我们终究要回归现实，回归生活，直至死亡。海红如此，银禾如此，管妳千万个娜拉，亦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