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突然想起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游览观光者,那些手捧旅游指南大腹便便的异国客,以及那些为满足不足挂齿的欲念和俗不可耐的爱好而蜂拥挤人商店的平庸之辈,他们都是人,最终都不免一死。他们也有所爱,但是终究都得同他们心爱的人永世分离,儿子要同母亲诀别,妻子要同丈夫永别,说不定他们生死别离的场面将更为凄惨,因为他们一辈子都过的是丑恶的、下贱的日子。他们连究竟是什么给世界带来美这一点都一无所知。一块漂亮的墓石上刻着两个年轻人手拉手的浅浮雕像,那恬淡的线条,朴实的画面,都令人感到那位雕刻家是带着一种真诚的情感从事创作的。这幅浅浮雕像,并不是为友谊而是为世界赐予人类又一件珍品这件事而竖立的一座丰碑。菲利普目不转睛地仰望着雕像,这时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渗出了泪水。他想起了海沃德。他俩初次相遇时,他对海沃德怀有热切的钦佩之情,可后来心中的偶像幻灭了,接着就是互相冷淡,最后只有习惯与旧日情谊才把他们维系在一起。这一幕幕往事掠过菲利普的脑际。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事:你接连数月每天都碰见一个人,于是你同他的关系便十分亲密起来,你当时甚至会想没有了这个人还不知怎么生活呢。随后两人分离了,但一切仍按先前的格局进行着。你原来认为一刻也离不开的伙伴、此时却变得可有可无,日复一日,久而久之,你甚至连想都不想他了。菲利普回想起早先在海德尔堡的日子。那会儿海沃德完全有能力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对未来怀有满腔激情,可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不知怎么却一事无成,最后竟自暴自弃,心甘情愿地成了一名失败者。现在他死了。他活得毫无意义,死得毫无价值。他极不光彩地死于一种愚昧的病症,直到生命终止时还是一事无成,仿佛世上从来就没有过他这个人似的。菲利普不断地问着自己: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世间万物,一切皆空。就拿克朗肖来说,情况何尝不是如此。他活着时,不过是个碌碌之人,无声无息;他一死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他留下的那几本诗集只是摆在旧书摊上出售。他的一生似乎只是提供个机会给人写篇评论文章,除此之外,就别无意义。于是菲利普内心不由得呐喊起来:“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呢?”人们一生中所做的努力同其最后结局是多么不相称啊。人们却要为年轻时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付出幻灭之苦的惨重代价。痛苦、疾病和不幸,重重地压在人生这杆天平的一侧,把它压倾斜了。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菲利普联想到自己的一生,想起了开始步人人生时自己所有的凌云壮志,想起了身有残疾给他带来的种种限制,想起了他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境况,想起了他在没有疼爱、无人过问的环境中度过的青春岁月。除了做些看上去是最好的事情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什么事情。即使如此,他还是摔了下来,陷入了深深的不幸之中。有些人并不比他高明多少,却一个个飞黄腾达;还有些人要比他不知高明多少倍,可就是郁郁不得志。一切似乎纯粹是靠碰运气。人无论是正直的还是不正直的,雨露毫无偏向地统统洒在他们身上。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在思念克朗肖的时候,菲利普记起了他送给自己的那条波斯地毯。当时克朗肖曾说那条地毯可以为他揭示生活的奥秘。猛然间菲利普悟出了道理,不觉笑出声来。啊,我终于找到了答案。这好比猜谜语,百思不得其解,但一经点破谜底,你简直不能想象自己怎么会被这谜语所难倒的。答案最明显不过了:生活毫无意义。地球不过是一颗穿越太空的行星罢了。在某些条件的作用下,生物便在地球上应运而生,而这些条件正是形成地球这颗行星的一部分。既然在这些条件的作用下,地球开始有了生物,那么,在其他条件的作用下,万物的生命就有个终结。人,并不比其他有生命的东西更有意义;人的出现,并非造物的顶点,只不过是自然对环境做出的反应罢了。菲利普想起了有关东罗马帝国国王的故事。那国王迫切希望了解人类的历史。一天,一位哲人给他送来了五百卷书籍,可国王朝政缠身,日理万机,无暇顺及便责成哲人将书带回,加以压縮综合。转眼过了二十年,哲人回来时,那部书籍经压缩只剩了五十卷,可此时,国王年近古稀,已无力啃这些伤脑筋的古籍了,便再次责成哲人将书缩短。转眼又过了二十年,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哲人来到国王跟前,手里拿着一本书写着国王孜孜寻求的答案,但是,国王此时已是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即使就这么一本书,他也没有时间阅读了。这时候,哲人把人类历史归结为一行字,写好后呈上,上面写道:人降生世上,便受苦受难,最后双目一闭,离世而去。生活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有目的。出世还是不出世,活着还是死去,均无关紧要。生命微不足道,而死亡也无足轻重。想到这里,菲利普心头掠过一阵狂喜,正如他童年时摆脱了笃信上帝的重压后所怀有的那种心情一样。在他看来,生活最后一副重担从肩上卸了下来,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彻底自由了。原先他以为自己人微言轻,无足轻重,而眼下却觉得自己顶天立地,强大无比。陡然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同一直在迫害着他的残酷的命运势均力敌,不相上下了。既然生活毫无意义,尘世也就无残忍可言。不论是做过的还是没来得及做的事,一概都无关紧要了。失败毫不足奇,成功也等于零。他不过是暂时占据在地球表层的芸芸众生中间的一个最不起眼的动物而已;然而,他又无所不能,因为他能从一片混沌之中探出其奥秘来。菲利普思想活跃,脑海里思潮翻腾;他感到乐不可支,心满意足,不禁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真想四处奔走,放喉高歌一番。几个月来,他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心舒神爽过。“啊,生活,”他心里喟然长叹道,“啊,生活,你的意义何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思潮,以其无法辩驳的力量,向菲利普表明了生活毫无意义这一道理。在这同时,菲利普心中又萌生出另一个念头。他想原来克朗肖就是为了向他说明这一点才送给他波斯地毯的呀。地毯织工把地毯的格局编得错综复杂,并非出自某种目的,不过是满足其美感需求罢了。正如地毯织工那样,一个人也是这样度过其一生的。倘若一个人不得不相信其行动是不由自主的,那么,他也可以以同样的观点来看待其人生,人生也不过是一种格局而已,生活既无意义,也无必要,生活只不过是满足一个人的乐趣而已。从生活、行为、感情和思想的五花八门的事件中剪辑些材料,他完全可能设计出一种有一定规律可循的图案,一种错综复杂的图案,或者一种色彩缤纷的漂亮的图案。虽说这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他认为自己可自由选择的幻想,虽说这总是一种荒诞不经的幻象与缕缕月光混在一起的戏法而已,但这一切均无关紧要,生活看上去就是如此,而在利普看来生活也确实是这样的。眼下,菲利普认为生活没有意义,一切都微不足道。在这种思想背景下,他认为一个人可以从那宽阔无垠的生活河(这是一汪无源之水,奔腾不息,却不汇入大海)中掬起几滴不同的水拼凑成那种格局,从而使自己心满意足。有一种格局,最明显、最完美无缺同时也最漂亮动人。这种格局是一个人呱呱坠地来到人间,渐渐长大成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为挣片面包而含辛茹苦,最终弃世而去。但是生活还有别的样式的格局,这些格局虽杂乱无章,却是妙不可言,幸福从未涉足其间,人们也不追逐功名,但从中可以感觉到一种更加乱人心思的雅趣。有些人的一生,其中也包括海沃德的一生,他们的人生格局尚未完美之前,盲目的、冷漠的机会却使它突然中断了。于是,有人就说些安慰话,虽暖人心窝,却于事无补。还有些人的一生,正如克朗肖那样,为人们提供了一个难以效法的格局:人们还没来得及认识到他们哪些人的一生本身就是正当的,观点就要改变,传统的标准就又得修改了。菲利普认为他抛弃了追求幸福的欲念,便是抛弃了他的最后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用幸福这根尺来衡量,那他的生活就显得很可怕;然而当他意识到还有别的尺度来衡量他的生活时,顿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幸福跟痛苦一样的微不足道,它们的降临,跟生活中出现的其他细节一样,不过是使得人生格局更趋纷繁复杂罢了。霎时间,他仿佛超然物外了,感到生活中的种种意外和不测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使他的情绪为之波动了。眼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过是使得生活的格局更趋复杂罢了,而且当最后的日子到来之际,他会为这种格局的完成而感到由衷的高兴。这将是一件艺术珍品,将丝毫不减它那动人的光彩,因为只有他才知道它的存在,而随着他的死亡,它也就会立即消失。想到这里,菲利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菲利普沉不住气了,又回想起他对人生的想法:他所遭受的不幸,不过是一种美丽的、精巧的装饰品的一部分。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什么无聊哇、激动啊、欢乐呀、痛苦呀,他都要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因为它们都给他设计的图案增色添彩。此时,菲利普的耳畔又回响起克朗肖生前对他说的话来。他说生活琐事对他毫无意义,他凭借自己的想象力,永远占据着时间和空间这两大领域。菲利普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回答完全是自欺欺人。其实,并非什么自我牺牲精神驱使自己考虑结婚一事的,而是自己对妻子、家庭和爱情的渴望。眼看着妻子、家庭和爱情统统从自己的指缝里漏掉了,一种绝望的心情攫住了他的心。他需要妻子、家庭和爱情,比需要世间任何别的东西都更为迫切。什么西班牙及其科尔多瓦、托莱多和莱昂等城市,他还在乎它们什么呢?对他来说,缅甸的宝塔和南海群岛的环礁湖,又算得了什么呢?美国就近在咫尺。他仿佛觉得,他一辈子都是遵循着别人通过嘴说手写向他灌输的理想行事,而从来不是依从自己的心愿行事的。他的一生总是受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受他真心想做的事情所左右。他做了个挥去烦恼的手势,不再考虑那些事情。他老是生活在对未来的憧憬里,却接二连三地坐失眼前的良机。他的理想是什么呢?他想起了他那个要从纷繁复杂、毫无意义的生活琐事中编织一种美丽的图案的愿望。一个男人来到世上,工作、结婚、生儿育女,最后悄然离世。这是一种最简单的,然而却是最完美的人生结局。他有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呢?屈服于幸福,也许就是承认失败,但是,这种失败却要比千百次胜利有意义得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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