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这种话。把客观存在的事物划分为美和丑,本身就是人类傲慢的主观偏见。”她在阳光里浴了一会儿,方才走过来,眼里溢出喜悦。“听见下雨了,想下楼散散步。想到你可能要下班了,过来看看。”黄希言微微地怔了一下。路面坑洼里积了水,雨落下来,涟漪浅浅散开。方才注意到,路灯什么时候都亮了,柔和昏黄,在模糊的雨景里晕开,映在路人打湿的伞面上,映在那积水的坑洼里,像一摊氤氲的黄月亮。有什么轻轻将她心脏往上顶,无限接近于喉咙口,又落下去,反反复复。收回手,抱着手臂,搭在石头的栏杆上,下巴再枕上去。天将完全黑了,不远处树下藏着一盏路灯,是远近唯一的光源。这样的安静使人昏睡,又隐隐心悸,但着魔一样不想离开。是这样寂静无人的气氛,还是席樾的语气和目光,让黄希言有迫切倾诉的欲望。话都变成了沉重的石头梗在喉咙里,势必吐出来,或者彻底地咽下去。“世界上有太多面目依稀的好看,你是特殊的。”她双臂撑在石材的栏杆上,往下看,河流里倒映着天上的月亮,揉碎了,波光粼粼的,很漂亮。她抬头,天色像深蓝丝绸,月亮是拿黄色丝线一针一针绣出来一样,有种明净的隽永感。“黄希言……”何霄看着她,目光里有种决断。“何霄。”黄希言截住他,“你可以为你说的每句话的结果负责吗?”何霄愣了下。“我是个蛮虚伪的人……很多时候,只要当下的日子过得去,我不会有什么动力去改变它。”黄希言坦诚道,“所以,不管你想说什么,你想好。”为什么不应该?因为,懦弱的人不配做这么勇敢的事。黄希言将吃剩下的丢进冰箱去,虽然多半最后还是要扔进垃圾箱的,但多走一个扔冰箱的过场,隔天扔起来的时候,比较没有负罪感。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在这里大家藉藉无名地活,又放肆热辣地生,谁也不比谁低贱。那个被所有人视为沉默寡言又极度自我主义的人,却是唯一一个,关切她的情绪,用他的方法哄她开心。过去二十年所有的压抑、自卑和仓皇,比不上此刻更难过。她想她可能会永远记得此刻。她知道自己不会再主动找他了。这是最后一次。心脏变成注满水的海绵。我怎么能把生活在水里的水草拔出来,还指望它在陆地里也能成活。席樾抬头,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看见外面幽蓝的天色,隐约黯淡的月光,“……我习惯了昼伏夜出,而你是活在阳光下的人。会有人比我懂得怎么照顾你。祝你幸福。”觉悟和潜意识总是互相背叛。席樾也是在意她的,她当然可以感知。但这远远不够。不够构成巨大的推力,将她从惯性的轨道推离。她太是害怕改变的人。她很像,过分美好、更过分易逝的黄昏。只有席樾手指尖的燃烧的烟,忽明忽灭,是唯一光源。他觉得它亮得有些吵,伸手在铸铁的栏杆上按灭了。想要靠近,可是,又害怕。怕那片光亮是幻影;更害怕,自己蔓生的青荇缠住了它,叫它也窒息。他太擅长这种本性流露的绞杀,即便每回都是出于无意识。他们之间,缺失一个秋天,再见面有恍惚的失真感。他们的对话,像水面上的浮冰和浮冰相触。真正想说的话,都在水下。长长的影子在他的身前,他走过去像在追逐它。我懂了。男人的高级浪漫是向一个女人求婚;更高级的浪漫,是将一个女人视作缪斯看见“正在输入”的提示,但是等了等对面也没再发来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和她一样的心情,不想话题仅限于表层的寒暄。我不是真的想知道你晚饭吃过什么,和谁吃的。我是在想你,想见你,并且不敢告诉你。或者,不如说,回忆和想象里拼凑百遍,都不如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她才有实感。很具象化的,想念的形状。”席樾目光是落在她身上的,眉眼之间,风雪初晴的一种洁净和疏朗。目光,比语气还更要有所指。寒冷让喜悦的感觉,也变得清晰。和他在一起,沉默的脚步声都是在心里写诗。虽然,之前和之后,都想过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当下的此时此刻,她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去想。心跳声有点像在计时。他像是安静的水生植物,即使只观赏也知道很美丽。黄希言低头,脚尖轻轻地踢地上的雪,“如果,家这种地方,只会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是不是就没必要还对它抱有幻想。”席樾低头,看着她,“会有其他回应你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你,谁要这么刻苦。”“我希望你是为了你自己刻苦。”或许,原本可以不必非得是他。如果可以,我也不想。但是你让黑暗里走了太久的人,放弃掉手里唯一的火柴,你太勉强我。她突然有一种在水底的错觉,他身上寒意的气息,像是属于某一种不见阳光的水生植物。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也像是穿过深水的屏障而来。让她恍惚了一下,才很迟缓地反应。他说:“希言。我喜欢你。”她迟钝地没有开口,有人捏住她海绵一样蓄满水的心脏。喜悦到极点原来心脏也会痛,她才知道。听见雨点敲在碰击布的伞面上,有节奏地合她的心跳声。早春,属于他和她的雨夜。湿漉漉的路面,被路灯光照亮,像无数被揉碎的月光。席樾沉默了一霎,“如果我说,他们说得对,我很凉薄,不太念旧情。你姐姐,或者其他人,其实……我都不在意。所以哪怕要让你们姐妹关系破裂,我不会有负罪感。”心情和落日时分的风一样翻涌。艺术家的手指是画笔,描摹她的骨骼、血肉、皮肤和肌理。再到最深处,触及灵魂。直到月光画下休止符。他和她从憋着气的水底浮出,都一身潮湿。他是因为额头和鼻尖的汗水,她是因为真诚而热情的反馈。席樾抱着她,微微喘息,忍耐到极点的难受。她从最高点跌落下来,骨骼被抽去,变成水、月光或者其他,有质无形的,柔软的一切,伏在他怀里,后知后觉地惶恐和害羞。是天生的心性,对情绪的敏感性远超于其他人,因此,过度的快乐或者痛苦,都会灼伤他。黑暗里的生物有趋光性,他追逐过阳光,又被灼伤,只好躲进更深的黑暗深处。但她不是阳光,是更柔和的,黑夜的萤火,或者月光。他看到共生的可能性。也因此,如果一旦失去,他或许将永远流放于黑暗。玻璃匣子远远关不住,这样一种延迟而不绝的痛苦。一整天,太阳没有温度地照着他。恍惚地晃了一圈,看见路边某居民楼前的一道铁门,挂了个“文身刺青”的招牌,走进去,往食指第二个指节的地方刺了一个名字。为什么在那里,因为那是画画的时候,一低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真正憎恨的是家里实际掌握话语权的那个人,他始终片叶不沾,始终高高在上,始终义正辞严。渐渐他好像很清醒地放任自己丢失理智,变成燃烧的冰。她贩卖掉了灵魂,悖逆地不断下坠。但是不害怕。只感觉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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