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天珠传奇》,如入层叠往复的迷宫。三篇小说,写的多是些恋旧、生活在当世却又被抛出时代之外的飘零人。读了未必生出思古的幽情,但定有深深的寂寞从心底漫漶开来。
费滢用笔极冷,某些时刻甚至让我联想到李贺那些才气纵横却也同时鬼气森然的诗句。她写中元节庙里法事,“烧了许多黄表纸金银元宝,入了夜也火光不断,寻寄托的人太多”;写主人即兴演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欢欣中带有一丝惶惑”;写杂货店的风铃,“黄昏中的那串已经有条裂纹的玻璃风铃,够让人感伤的,它的声音甚至已不清脆,很像陈哑的记忆之声,唯一作用在于提醒你:似乎忘记了什么,就在记起边缘滑动”。但其中最叫人心惊的还是一段对古钟的描写:“三更的钟声冷而寂寞,也不知今夜轮班的是哪一个和尚,可能他太困,冷与寂寞中又带了倦意,如此当当当传出去,好像在对那些地狱中的鬼们说,瞧,这世界的反面也好生无聊,顺着声音来吧,正反反正是同一回事。”
开篇《行则涣》讲小古玩商的故事。他们并非有门路、善收藏的大家,而更像无尽道路上无名无姓的行脚商,靠买卖旧物勉强揾食谋生。因着银钱有限,真入手什么大件,非但无法得趣,反要因不知能否出手而惴惴终日:“翻来覆去,一夜无话,总在两难中。”
而常年与依着缘法聚散的旧物打交道,惶惑中,又难免执迷。费滢笔下的主人公,为了一张偶然瞥见的琴桌,追着一辆三轮车跑了好远,终于无果不说,还掉了护身的宝串。笑他痴也好傻也罢,总归在这行到处是这样的人,“总是在追赶,特別是入行不久,对物品最为执着,不得手不罢休,这念头一旦冒上来,别的便再也顾不上。我见过死咬住一件玉器不放,追着每一手横跨好几个城市的同行,最后终于弄到了,像是长舒一口气,反而再卖掉也无所谓。”
看这一段时,我不禁想起原先读王世襄先生在《锦灰堆》里写,他曾在鼓楼北小巷一个回民老太家见到一对清朝杌凳,简练质朴,心生喜欢。起初要价二十元,尔后又反悔加到四十。待他次日拿钱过去,那杌凳竟已被经营硬木材料的梁家兄弟买回去当脸盆架了。至此王世襄对之念念不忘,一年多里上门拜访数十次,终于以四百元买下,方才罢休。
但这样的执着之后,也未必真能将物品抓在手里。但凡懂得一点收藏的人,没有谁不明白同一种聚散无常人力不逮的命运。
正如金兵犯境时,李清照曾经坐在屋内,四顾见箱盈箧溢,书画堆叠,怅然而叹,因“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后来果真,随着局势愈发不稳,李清照辗转避祸,曾经苦心孤诣、不惜脱衣市易得来的收藏也终于几乎流失殆尽,到越州时,所剩只有残损书册一二、平平书帖三五罢了。
在这本书的同名篇目中,费滢写,追索旧物的线索,是“一辈子也无法穷尽”的“循环的不停歇的找寻”。而与之相伴的丧失和流散,导向的就是徒劳:“一旦人在黑暗里体会过那种徒劳,像把捡来的小石子从左边的口袋移到右边的口袋,难免会流露端倪。”
读到此处,打开CD机,播了麦浚龙的《颠倒梦想》:“随着美梦随地抢抢抢,最后揭开宝箱发现与所想的不一样,最初欢畅挤到满了变惆怅,原有的玩具是幅相,一身湿透为了抓紧水色的漂亮。”
水月镜花,浮光倒影,写到尽头,是生命里至深的徒劳与执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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