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外面排列着露宿轧票的人们的铺盖,篾席,难民似的一群,太分明地仿佛代表一些什么——一个阶级一个时代巨大的车站本来就像俄国现代舞台上的那种象征派的伟大布景。我从来没大旅行过;在我,火车站始终是个非常离奇的所在,纵然没有安娜·凯列妮娜卧轨自杀,总之是有许多生离死别,最严重的事情在这里发生。而搭火车又总是在早晨五六点钟,这种非人的时间。灰色水门汀的大场地,兵工厂似的森严。屋梁上高栖着两盏小黄灯,如同寒缩的小鸟,敛着翅膀。黎明中,一条条餐风宿露远道来的火车,在那里嘶啸着。
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姬妾式的温柔,略带着点小家气,不是叫人觉得难以消受的。中国士大夫两千年来的绮梦就在这里了。雾蒙蒙的,天与水相偎相倚,如同两个小姊妹薰香敷粉出来见客,两人挨得紧紧的,只为了遮蔽自己。在这一片迷茫中,却有一只游船上开着话匣子,吱吱呀呀刺耳地唱起流行歌来。
外面是绝对没有什么十景八景,永远是那一堂布景——黄的坟山,黄绿的田野,望不见天,只看见那遥远的明亮的地面,矗立着。它也嫌自己太大太单调;随着火车的进行,它剧烈地抽搐着,收缩,收缩,收缩,但还是绵延不绝。
乌鳞细瓦的尽头拦着三级白粉矮墙,不知为什么;每一级上面还搭着个小屋顶,玲珑得像玉器。每一级粉墙上绘着一幅小小的墨笔画。一幅扇面形的,画着琴囊宝剑,一幅长方的,画着兰花。都是些离他们的生活很远的东西,像天堂一样远。最上面的一幅,作六角形,风吹雨打,看不清楚了,轻淡极了,如同天边的微月。
神像的构造更妈糊了,只露出一张泥塑的大白脸或朱红脸,头上兜一幅老蓝布身上兜一幅青花土布作为披风,看上去就像是双手挽着马缰,倒是非常生动。内中有一个算是女的,没有三绺长须,白胖的长长的脸,宽厚可亲,头戴青布风帽,身上披着一幅半旧的花洋布褥单,白布上面印着褪色的枣紫小花。人比马要大得多,她的披风一直罩到马腿上。她对于这世界像是对于分了家住出去的儿子媳妇似的,也不去干涉他们,难得出来看看,只是微微笑着,反而倒使人感到一阵心酸。中国的神道就是这样。
神像里也有浓抹胭脂的白袍小将,也有皂隶模样的,穿着件对襟密钮紫凤团花紧身黑袄,一手叉腰,一手抡开五指伸出去,好似一班教头在校场上演武,一个个尽态极妍地展览着自己,每一个都是一朵花,生在那黄尘滚滚的中原上。大约自古以来这中国也就是这样的荒凉,总有几个花团锦簇的人物在那里往来驰骋,总有一班人围上个圈子看着——也总是这样的茫然,这样的穷苦。
极大的青石桥,头上的天阴阴地合下来,天色是鸭蛋青,四面的水白漫漫的。下起雨来了,毛毛雨,有一下没一下地舐着这世界。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是《红楼梦》那样一部大书就要完了的时候,重到“太虚幻境。”
唐宋的时候,外番进贡狮子,装在槛车里送到京城里来,一路上先让百姓们瞻仰到了,于是百姓们给自己制造了更可喜的狮子,更合理想的,每年新春在民间玩球跳舞给他们看,一直到如今。仍旧是五彩辉煌的梦,旧梦重温,往事如潮;街上也围上了一圈人,默默地看着。在那凄清的寒夜里,偶而有欢呼的声音,也像是从远处飘来的。
我也看见几只木排缓缓地顺流而下,撑篙的船夫的形体嵌在碧蓝的水面上,清晰异常。然而木排过去了以后,那无情的流水,它的回忆里又没有人了。那蓝色,中国人的磁器里没有这颜色,中国画里的“青绿山水”的青色比较深,《桃花源记》里的“青溪”又好像比较淡。在中国人的梦里它都不曾入梦来。它便这样冷冷地在中国之外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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