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文明：翦商中诸神遗离后的新篇章

对我而言，商周史本就是中国历史的长河中最为陌生的一页。至于作者在本书中尤为关注的商代文化史，更是几乎闻所未闻。本就较为新颖的选题加上作者极为标新立异的论点，使得本书从一开始便夺人眼球，这也正是本书最大的闪光点之一。

商周之交正处在中国历史从神话时代迈入信史的十字路口，也由此对研究此阶段的史家提出了巨大的挑战。诚如作者所言，先商时代的神话传说显然不能全信，但其中必然包括了那个时代真实发生的故事的某种变体，因而也不可能完全不信。在难辨真假的文字史料以外，作者同时也大量引用考古学乃至生物学资料以尽可能还原夏商历史。虽然晦涩的卜辞和墓葬能提供的信息价值显然不及二十四史这样的材料，但也已经难能可贵。其中最令人眼前一亮的部分莫过于作者运用谷物浮选法重构二里头文化的来龙去脉，论证详细，实属精彩。

但文字史料的不足也必然导致本书缺乏一本历史著作所必须的严谨性。作者从考古证据中人殉证据的缺失推断出中商的九世之乱是一场失败的宗教改革运动，并将其与商人的文化认同感建立起联系。在没有文字史料支撑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猜测尽管标新立异，但也显然是过于草率的。相似地，对于周人在亶父、季历时期的迁徙原由和与商人侯国之间的互动，作者的推论也缺乏必要的逻辑论证。

因此，本书的后半部分提出的观点越来越大胆，但相应的令人信服的例证则越来越少。全书最大的败笔可能是作者对文王和易经的分析。除了对“贞”“用”等字词的作者首先用学术语言描绘了发掘出来的商代墓葬，接着以此为基础用同样古井不波的词句重新描绘三千年前的人祭仪式，男女老少的人牲真的像牲畜一样被虐杀后投入坑中，献祭给同样嗜血的先祖神灵。纵观全书，作者总能用最冷静的语言写出最惊悚的事实，场景刻画之生动每每让人如坠冰窟。而作者杂糅在描写中的历史分析也时刻提醒读者，这些残杀和食人的故事并不是克系小说的桥段，而是真实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历史——一段被武王伐纣和随后的周代礼乐抹杀掉，仅在最近50年才被考古学挖掘出来的恐怖真相。

也许李硕关于周公系统性毁灭商代人祭文化的论点也有些缺乏论证，但综合比较商代动辄数十上百人被活祭的墓葬和周代至少浮于表面的礼乐制度，我还是愿意相信作者的结论，也即华夏文明的轨迹在三千多年前被重重改写过一次。而在批判作者牵强附会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其在学术荒漠中拼凑出一套至少基本自洽的叙事体系的创举。读到后记中作者的心路历程时，则更能体会到独属于历史学家的求索路上的挣扎。

关注这本书还是前一阵子读到一篇关于李硕病危的公众号文章，而现在他似乎已经手术成功，身体状况稳步向好。也衷心祝愿他早日康复，继续在作品中为读者展示诸神远去之后的华夏大地上的，崭新的灿烂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