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这艘大船横渡数不尽的暗夜而来。这是一次不知尽头的航行。白天,这艘不可思议的大船若无其事地抛下船锚,任凭众人观赏;夜晚来临,则借四周黑暗之势,鼓起屋脊之帆,迎风远航。
鹤川总是如此,他的解读充斥了对我的误解。然而,我却一点都不反感,他对我来说很重要。他是我真正善意的翻译官,把我的语言翻译成现世的语言,是我不可替代的朋友。是的,有时我觉得鹤川就像化铅成金的炼金术师。我是照片的底片,他是正片。一经他的心灵过滤,我浑浊阴暗的情感,毫无遗漏都变成了透明发光的情感。我曾无数次震惊地注视着这种变化。在我结结巴巴、犹豫不决的时候,鹤川早已将我的情感翻里做面,传达给了外界。从这些震惊中我得知,如果只限情感,这世上最恶劣的情感与最善良的情感之间并非泾渭分明,而是殊途同归,杀心与慈悲心表面看来也并无区别。即便是穷尽语言加以解释,鹤川大概也不会相信这些,对我来说却是一个恐怖的发现。尽管因为鹤川我不再惧怕伪善,但伪善之于我,只不过成了一个相对的罪恶罢了。
说到底,存在的不安,不就是从认为自己没充分活着这一奢侈的不满中产生的吗?柏木是第一个告诉我从背面抄黑暗捷径抵达人生的朋友。这乍一看好像是通往毁灭,但实则富含意外的权谋术数,将卑劣原样变成勇气,把我们认为的恶劣德行再次还原成纯净的能量,称其为一种炼金术也不为过。即便如此,事实上即便如此,这就是人生。这样的人生可以前进、获得、推移和丧失。即便不能称为典型的人生,但也齐备了人生所有的功能。假如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被赋予了所有的人生的“无目的”这一前提,它便会逐渐成为与其他普遍的人生所等价的存在。不知何时,我已加入了柏木,沉浸在亲手玷污自己回忆的错觉产生的欣喜之中。
总的来说,有生命的东西,都不具有金阁那样严格的一次性。人类不过是承载大自然诸多属性中的一部分,并用可替代的方式传播、繁殖下去而已。如果杀人是为了消灭对方的一次性,那杀人则是永恒的失算。我是这么认为。如此金阁便与人类存在的对比越发鲜明,然而,人类易于灭绝的姿态,却浮现出永生的幻影;金阁的不坏之美,却带有灭绝的可能性。人类这种向死而生的生物不会灭绝。金阁这种永恒不灭的事物倒是可以被消灭。为什么人们都意识不到这点呢?
我的独创性不容置疑。假如我烧毁明治三十年代被指定为国宝的金阁,那就是纯粹的破坏,不可挽回的破坏,会切实减少人类创造的美的总量。在思考的过程中,一种戏谑性的感觉甚至袭上了我的心头。“假如烧掉金阁,”我自言自语,“它的教育效果应该异常显著吧。人类可由此学到,建立在类推上的永恒毫无意义。他们会懂得,五百五十年间持续矗立在镜湖池畔,并不能保证任何事。会从不安中学到,我们的生存所立足的不言自明的前提,明天就有崩塌的危险。”
是的。我们的生存,确实被一定期间内持续的时间凝固物包围保护着。例如,只是为了家务方便而请木匠做的小抽屉,随着时间的推移,时间就会凌驾于那个物件的形态之上。不过数十年、数百年的过程中,反而时间凝固成了其形态。有限的狭小空间,起初是被物体占满,之后就会被凝固的时间占据。那是化身成了某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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