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眷恋：老派少女购物路线的食物指南

写食的文字异常多，但其实不好粗暴划分他们为同一个派别。因为，不论梁实秋、汪曾祺辈与当今作家大相异趣，更同时代甚至同地区的作家之间，也风格差得天同地。

比如京派写食以唐鲁孙、王敦煌（王世襄之子）为代表，又日常，又街头，又民俗，一支笔喜气盈盈。虽然上海美食比北京丰富精致得多，海派写食倒不那么流行，不过，殳俏一人就木秀于林，足够了。香港作家写美食，文字是很好的，但不论欧阳应霁还是蔡澜，好像都为专栏而作，题材相对统一，体裁字数也相对统一，不知算规整还是乏味。

台湾作家更受日本影响，风格细腻清淡，余味悠长。比如李子玉（李欧梵妻）的《细味》，今日去世的林文月教授，更擅写京都那些摆盘极讲究的美食。对台大历史系逯耀东教授的《肚大能容》与《寒夜客来》两本爱不释手，其和余光中一样从大陆迁至台岛，风格兼收并蓄，加之本专业加持，文辞典雅无比，且充满考据细节。

而与以上几位深受里外文化影响的作家比起来，《老派少女购物路线》的洪爱珠是十分典型的台湾本地人，用她的话，是“老派台湾女子”，书中所兴致勃勃描写的本土野兴，十分丰富迷人。作者以闽南及南洋风情为经，以对家对母亲的怀恋为纬，编织了一篇又一篇绵密而惹人垂涎的写食散文。她不仅写食物的味道，也写食物的在街市人家的角色扮演、在市井老店中售卖的景象；不仅写食物的外表，也饱含着幸福与温柔地描摹食物的做法——作者对食物的态度，与其说是“美食家”的态度，不如说是一种尊敬和眷恋混杂而成的深情。她写“浓浓不散的镬气，熏附在粿条上，虾仁和鸡蛋上，韭菜和豆芽上，一切的一切上”——就仿佛从英国湖畔诗人在果树荫下写就的情诗中摘出：“她的目光与月光一道，散落在花瓣上，脚边的露水上，还有新鲜的柔肤，以及一切的一切上”。

而作者对怀乡忆旧的述写，与对食物的渴念紧紧密密地缠绕在一起。尤其是写自己的妈妈。她并不直接张口表达对母亲眷恋，只在桩桩件件、旮旮旯旯的生活小事中，充满感情地活画出妈妈能干的天赋。以事模人，以景状人，真是入木三分。“她习插花十年，老师认定是最佳门生；她进厨房，刀功是特技程度；她将水果盘配色、编织，砌成立体装置”。“家族经营贸易生意，外籍和本地的宾客往来，大宴小酌不断，早年即有深厚宴客传统。外婆和妈妈都能烧一些做工繁复的台菜，受友人影响，有些菜色，并染有一点潮州菜的神韵，海味多用且调味浓鲜”。“妈妈来自商人家庭，少女时期每天张罗八十位员工的团膳，家中且大小宴席不断，有小餐馆规模，因此手艺高，具观赏娱乐效果。我们崇拜她，看她刀工如特技，将极细的姜丝、匀薄的萝卜片连续地翻出来，甩锅精准，热炒神速”——实在忍不住抄写下这些漂亮的句子，每一段每一段，都是对母亲的恋和慕。而她对母亲貌似平易的叙述，让人对这位台湾的旧式女子十分好奇，忍不住想了解她更多一些。

整篇气脉和节奏好，有急有缓，有琳琅有平白，远不至流于小报豆腐块，也不如个别女作家写食，总过分纤巧自矜而有故作姿态之嫌。叙述上，貌癯而实腴，色清而味鲜，也和她念念不忘的台湾古早美食一样了。

很久没有不忍心读完一本书的经验，在这位台湾女作家的书中竟然重又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