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侍元白先生身邊的時候。先生寫書法作品送人。多數是寫毛氏詩詞。但是在舊報。廢紙上自己練習的時候則從心所欲。意到筆隨。小謝的名句是怹反復練習過的文本。不過怹有時寫‘靜似練’。有時寫‘淨似練’。我問怹為什麼常變。怹總是笑而不答。
一天我忽然‘抖機靈兒’。說:‘您寫錯了。應該是安靜的靜。您給寫成乾淨的淨了。’怹笑眯眯地看著我。拿筆桿在我鼻子前頭晃了晃。說:‘嘿嘿。跟我耍心眼兒。得。算你得逞。今兒教你一招兒。’說罷怹放下筆。搬出一堆舊書。先給我看李白的‘解道“澄江淨如練”’。然後又翻開日本遍照金剛寫的《文鏡秘府論》——那裡邊引用小謝的詩句。寫的也是‘淨’字。
好像還有一本什麼書裡頭。也是‘淨’字。但那個書名我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然後然對我說:‘古人沒有印刷機。所以圖書流通全靠筆抄。抄。就難免出錯。至少會出現異文。這沒什麼大驚小怪的。甚至還很有意思。比如。‘靜似練’是一種意境。強調水流之慢。‘淨似練’又是一種意境。強調水質之清。匹練之素。我隨著心裡的感覺變化一下。有何不可。你呀。學著點兒吧。’”
按。此處啓翁講出來兩個意思。一是古時鈔本容易誤。二是詩句不妨容異文。啓翁的“靜”“淨”混用。讀來似乎有東坡鑒訂淵明“望”“見”高下之別那則軼事的趣味了。只不過東坡是去此留彼。啓翁則是和平共存。兩公的做法雖說未必全然符合實情(自然。小謝與老陶當年究竟定本為亦無法可知。這實情亦永不可得)。但留有詩心觀山海的韻致是值得後來者細細琢磨的。
“怹在練習書法的時候。喜歡把這句寫成‘驥老伏櫪’。我問怹為什麼倒過來寫。怹說羅振玉有一個唐人抄本。好像是出自敦煌。上面寫的就是‘驥老伏櫪’。
為了寫好此文。我近來在年輕朋友們的幫助下仔細查閱了一下。發現最早的‘驥老’寫法出自沈約所撰的《宋書》。另外唐房玄齡的《晉書》裡面的《碣石篇》和《淮南王篇》。《曹操集》。宋代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等書都作‘驥老’。這些文本都比較早。更接近曹操的時代。因而接近原著的概率大一些。
後來人們普遍更傾向於‘老驥’可能是出於修辭技巧的原因。記得我當時就問過先生:‘您的寫法和下一句的“烈士”不對仗呀。’他的回答是‘顛倒一下別有韻味。’”
按。曹公作詩時。並無明確的對仗要求和習慣。因此想到知堂《風雨談》裡有一篇《本色》。可以用來解說啓翁的做法。知堂引用唐子西《文錄》的一段話頗能寫出知堂以及胡氏的文章之美:“
“‘關子東一日寓辟雍。朔風大作。因得句云:夜長何時旦。苦寒不成寐。以問先生云:夜長對苦寒。詩律雖有剉對。亦似不穩。先生云:正要如此。一似藥中要存性也。’這裡的剉對或蹉對或句中對的問題究竟如何。現在不去管他。我所覺得有意思的是藥中存性的譬喻。”
在講義山詩時。俞寧借討論《夜雨寄北》究竟是寄給誰的老問題時引入了自西洋而來的“讀者反應論”。啓翁由此而聯系到切身的體驗而說出此詩情境的另一種解讀:
“先生長嘆了一口氣說:‘就是這麼檔子事呀。就我這個讀者的反應來說。知道此詩是王氏故去以後寫的。才更加錐心吶。你想想。“君問歸期未有期”。這不是兩口子聊天兒嗎。我長夜不寐的時候。和你大媽不知聊了多少次呢。
“夜雨漲秋池”。不光是雨呀。是她哭漲的還是我哭漲的還說不准呢。“何當共剪西窗燭”。這不是痴心妄想嗎。但凡失去親人的。誰又沒痴心妄想過呢。
“卻話巴山夜雨時”。這是希望妄想成真。是痴而又痴。你想。熬過分別的苦。對坐剪燭夜話。把過去的苦痛化為眼下的溫馨。多美呀。可能嗎。不可能還去想。沒寫過悼亡詩的人誰能體會到這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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