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美景固然令人赞叹,但云影天光同样让人陶醉。我回到家中,感激欢欣之情涌上心头。在外三年的经历,仿佛只是一瞬间。当我写下这封信时,我的弟弟正坐在我身旁。窗外夹竹桃绽放,绿柳摇曳,天空湛蓝透彻。这些故乡的美景,一一浮现眼前。
小朋友,如果你从未离开中国北方,也没有离开过三年,你可能无法欣赏北方蔚蓝的天空。清晨起来,拉开帘子,眼前的一片海波似的青空上漂浮着一两朵洁白的云彩,轻轻飘动,柳树在早晨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吹拂着你的脸颊,带来轻轻的凉意。这种“冷处浓”的静谧氛围,异国他乡所无法体会。如果你是一个感性的人,在望着这美景的同时,会涌起一种奇妙的情感,既欢喜又忧伤。长时间地注视,也许会流下无主、皈依之泪。
在异国他乡,我只遇到两次这种云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天在新汉寿的白岭之巅,当时我刚醒来午睡,拿到了英国朋友寄来的一本书,里面充满了友情与别离之感,其中的描写更是引人入胜。我胸中充满了惆怅与喜悦,拿着这封信走上山去,然后突然看见异国的蓝天!在周围的群山之间,这海似的蓝天弥漫着一切。满地的落日,从天空的西边落向地面,染成了几抹深紫和绛红颜色,这股颜色不断变换着,有时是灰白色,有时又是金黄色。这美丽的景象仿佛响彻星空,像波浪、像鸟鸣、像风声,我仿佛听到太阳下落的声音。这时,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心灵被这个伟大的景象提升到了高空,又被压下到海底!我感到了造化的伟大,我的弱小心灵在这四周旖旎的景象中,坐在羊草上无声哭泣!
还有一次是今年春天,我在气氛冷冽的纽约城南行,在华京找到了春天!坐在和风中,我紧贴着窗户,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眼前是国家妇女会的大楼,它高耸入云,正对着国会的白楼。我疲惫不堪,这时白楼后的蓝天吸引了我的视线!海外的朋友们,你们请原谅我,在来到美国两年半之后,我才真正感受到这个庄严国度的伟大!
白楼矗立着,如同开着洞口的仙阁,被旁边的强力灯光所照射,更加凸显出天空的蓝色。两边也是宏伟的白石楼房,而楼前是非常宽阔的白石大街。雪白的球形灯光整齐地映照着大街,路人和行人都在这个伟大的景象中默默沉静。这种似天堂的平静是我来美国以来第一次找到的,我发现了华京和北京的相似之处!
怀着思乡之情,我的内心就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于是,我离开了这座静谧的高楼,走向美国国会图书馆。在路上,我无法形容那种愉快和自由的感觉。新绿的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对我微笑着。我熟练如老客户一样走进了大阐书室,并坐下来写下这封长信。突然,我想起陆游的一首古诗:“唤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强登楼”。我仔细品味这“唤”和“强”的意义,我的兴致渐渐沉郁起来!
我合上书,又从图书馆走出去,刚出门,天上的星星就闪烁着。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发现路边有一个手推的棚车,一个黑人推着售卖炒花生和栗子。由于病后需要小吃,我走上前去,买了两包花生和栗子,黑人友善地对我笑了笑,打破了我找寻故乡的梦境。我不需要吃花生和栗子,我只是想把华京当作北京而已!
写到这里,我的手有些无力了,小朋友。没想到回来之后,我又生病了,已逾十天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写长信。自和你们通讯以来,我的生活充满了病痛,这是怎么回事呢?
祖国的秋天已经到来,虽然我刚刚痊愈,但心中却充满了喜悦的忧伤!还有许多话要和大家分享,留待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回到你们身边了,祝你们幸福快乐!
你们热情友好的朋友,
冰心
1926年8月31日,圆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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