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失眠》燚注丨从《中年》来到中年

红颜祸水 2023-12-10 23:16:44

黄梵丨中年

青春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团热烈的蒸汽现在，我的面容多么和善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

从遥远的海港，到近处的钟山日子都是一样陈旧我拥抱的幸福，也陈旧得像一位烈妇我一直被她揪着走……

更多青春的种子也变得多余了即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它也一声不响。年轻时喜欢说月亮是一把镰刀但现在，它是好脾气的宝石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

燚注丨中年[何为中年？按孔子“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的说法，我以为中年是处于而立与不惑之间的状态，但这不等于说中年就是三四十岁的年纪。][初读此诗还是在理工大附近的一个网吧，如今那里已被夷为中国电子熊猫集团前的一块空地。这是我新诗生涯之初印象最深的一首诗，这也是我记住的新诗最初的几个调子之一。每每趋走在广厦间，我都会默念“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这句诗，并在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如此“统统夷平”呢？这自然需要阅历与智慧……可以说我是从读《中年》来到中年的，这似乎是冥冥中为我布置的作业，我因为有过这样反复的预习经验，自觉来到中年便没有多少吃力。][每一代人的中年都略有不同，我能感受到黄老师这一代的中年，也主要是因为他与我父亲一般的年纪，而我从幼至今也是因为了解父亲，才助我了解这首《中年》。如今那个学生时代的我即将成为人父，我则有以我的中年经验去解读《中年》的便利。]

黃梵

[黄老师原是理工大飞行力学毕业并留校，但不知何时起弃理从文，走上了文学创作这条道路。印象里他常戴一顶鸭舌帽，只有某次短暂地在他鼓楼附近的家里，我看到他摘下来后那块寿星才有的额头，而我小时的照片里也有这样的一块额头，只不过相形之下尺寸小些而已。每每想到我从秦岭深处的小县山阳，来到钟山脚下的古都南京，多少有些孙悟空从花果山到三星洞拜师的意味。毕业后因为专业成绩不是很好，又自觉走文学道路不能挣钱养家，终于痛下心来冷落了新诗的写作，狠吃了几年的苦攒下些经验，回到西安后才渐渐翻身好转。这期间我也像是被菩提祖师叮嘱过的那样，很少同人讲起曾经与黄老师的一五一十。但黄老师却经常提到我，无论是课堂还是他的文章，这情形又不得不使我想起初中那位喜爱着我的化学老师。][在编《冠状的春》这本诗集时，我才好生整理了一下历来的写作，以结识黄老为节点，前后则有云泥之别。再说得不恰当些，这便有一遇风云变化龙之效了。起初我常常学习黄老师的遣词造句，早期一些草稿性质的小诗，能明显看到这种痕迹，但这都是等而下之的学法，很快我就把握住那种动人的声音，我也开始有我自己雏凤般的新声。这也是学诗之关键，第一要找到自己的声音。黄老师很健谈，所以经常看到他出席各种活动，但我很少听过他在这种场合下的发言，更多的还是在理工大的岁月里，我们一起漫步在选修课结束后的梧桐路上。当时说过什么尽管此刻全都忘了，但这忘就有些张三丰教张无忌武功的忘。所以我感念黄老师，从他那儿我获益最多。][黄老师也写小说，但惭愧是我一本都没怎么好好读过；但他写的诗，十多年来也是断点续传般读了不少。我感到他的诗里有劲儿，每一行不是被回车键折断，而是被牙齿咬断似的。我喜欢他这一口好牙，必要时他能与骨头碰碰硬。因此他的诗里没有小说家诗人的通病，那么小说家诗人的通病是什么呢？就是连行为小说，分行为诗歌，原来是把诗与小说作一件事。所以你看他们写小说，不过是长一点的诗；你看他们写诗，不过是短一点的小说。但之于黄老师，小说是小说，诗是诗，不混为一事，我以此为好。何以故呢？因为我们也要面对渔夫之问，我们的诗也要如屈子，不汩泥其中。在兰童决定要去写伟大小说的前夕，我曾对他说过写小说要克服语言的洁癖，如今一年过去他尚未有小说问世，这洁癖的克服或也是其中之一难吧？我从来不信任没有语言洁癖的诗人，而如何去判断一位诗人是否有语言洁癖呢？那么请细读他随意的每一行，没有语言洁癖的诗，总有些叶子黏在牙齿上的难堪。能够在小说与诗两类文体里转换，同在南京的韩东则是典型的小说家诗人，所以我们读韩东的诗总有股小说味儿。]

青春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

[黄老师的诗读来有劲儿，这既是人之劲儿，又是诗之劲儿，这两股劲儿扭在一起，我且称之为汉语劲儿。如今许多诗都没劲儿，不管老的少的，都像大烟抽得多了，无论是筋骨还是皮肉，都松弛得很。我不爱松弛，我爱紧凑，每一句诗要牙齿般的紧凑。这样紧凑的牙齿，才能啃得下新诗里的硬骨头。][此行引入中年的参照物——青春，这首诗是以中年之荒唐来写青春之热烈，以中年已既成之现实来写青春之退去的惘然。李商隐“蓝田日暖玉生烟，沧海月明珠有泪”与此诗中“一团热烈的蒸汽”与“好脾气的宝石”则是相似形象下的不同表达。]

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团热烈的蒸汽

[首两行可简化为“青春是骨头，是蒸汽”，这是不亚于动与静、冰与火之关系，但如此读还不够，首两行更是说“青春向荒唐退去”这个现实，这荒唐则是中年的荒唐。“布满牙印的骨头”是来，而“一团热烈的蒸汽”是去，这与姜文《太阳照常升起》里的火车驶过旷野的画面颇相似。][这里与“仇恨”相对的“荒唐”让我联想到“荒诞”，相比之下“荒诞”更为洞明本质，“荒唐”的词义更丰富缠绵，“荒唐”是比“荒诞”更为中国的问题。从此两行,也可习得诗人诗法，纯以情境取胜而非文字，把青春向中年的过程，通过剪辑典型画面，立时就可以观、可以怨了。]

现在，我的面容多么和善

[如同今日我朋友圈里臧否新诗人物，新千年初黄老师便已推过“庸诗榜”，赫赫在列的老孙如今确实写得一手庸诗，但“以庸为诗”是老孙的看家诗法，自有其风采。时过境迁再举出这桩公案，并不是要拉起新仇旧恨，而是正如下一行所言，这些恩怨也可如“走过的城市，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老孙这首《与沁园春无关》今天看来也还是有趣味的，可与前不久我读他的《没有一首诗是非写不可的》参看。]

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

[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每每在混凝土丛林里趋走，我总被这个画面抓住，并低低在心里面吟诵。这也一再证实我的写作实践：有些话要一代人一代人反复去说，他们并无没有再说的必要。][这里的“城市”可与卡瓦菲斯的《城市》相参看，《城市》中有一种无可奈何宿命感，当“你”未曾做出真正的改变时，“你”总是无法逃离这座“城市”，你最终“destroyed”了生活，而“ruined”了整个世界。《中年》里的“走过”难道不是《城市》中的“found”吗？《中年》里“走过的城市”，难道不是《城市》里一个个“anothercity”吗？但在《中年》里，“我”是通过“ruined”一座座“走过的城市”，最终获得了与“life”的和解与重建。只此敏感之小处，便是中西茫茫之大别。中诗大体如王维之“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而西诗则恰恰相反。][至此，第一节四行结束，写得还是个传统今昔情景，于此之下最易滋生诗意。何以故？只因这其中亦存有追问/认关系，典型的是杜牧《赤壁》之“自将磨洗认前朝”，每一位诗人也是要通过“磨洗”人生中的“折戟”去认“前朝”的（此处发zhao音）。]

从遥远的海港，到近处的钟山日子都是一样陈旧

[第一节结束，且看如何承转？这里是对“走过的城市”展开来写，遥远的海港是出发、迎接可能性的生活；近处的钟山是退去、回到确定性的生活。在这两种日子之间，是许许多多一样陈旧的日子，隐含着卡瓦菲斯《城市》中“go”与“find”，最终没有一个“betterone”。][但是“日子都是一样陈旧”，并非仅仅是《城市》里的原因，也在于“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从而可以“夷平”而等视之的缘故，这里是两种原因或时空的迭加态。]

我拥抱的幸福，也陈旧得像一位烈妇

[这里谈到幸福，幸福也陈旧。可与柏桦《唯有就日子带给我们幸福》参看，柏诗的最后三行如此说，“如果你这时来访，我会对你说/记住吧，老朋友/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这拥抱的幸福的陈旧，也同黄老师的诗的陈旧，这陈旧并非是要贬低，而是一种喜悦的继承。]

我一直被她揪着走……

[被揪着走也挺好，总比四顾茫然，无所适从要好得多。这里的“被揪着走”与第一行“被仇恨啃过”，是本诗唯二的被字句，也可以参照来读。第一个是青春之“被”、是抵抗的“被”，第二个是中年之“被”、是顺服的“被”，可见无论热烈的青春，还是荒唐的中年，个体自由实现的之无可奈何。]

更多青春的种子也变得多余了

[这里又回到“青春”，这也是典型的新诗结构。就像一岁一枯的作物每年都留有来年的种子，青春退去后亦会留下青春的种子。我可以再次播种这些种子，但与我有过的青春DNA一致，也不再生长出一个新的不同的青春，故而“变得多余了”。与《城市》相参看，则是“你不会到达新的国土，你不会找到新的海洋。/这城市将一直跟随你。你将漫游在同样的/街道。你将在同样的街区老去/在同样的屋子里两鬓斑白。”]

即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

[曾经飞驰而过的火车，如今蜿蜒流长的大河，青春的动能都化为中年的势能，谁不是如此呢？]

它也一声不响。年轻时喜欢说月亮是一把镰刀

[“一声不响”当与第一节“热烈的蒸汽”参看，“年轻时喜欢说月亮是一把宝刀”，可与李贺“男儿何不带吴钩”参看。]

但现在，它是好脾气的宝石

[从尖锐到柔和，这里借月亮之变来写言说之变。因为人最为显著的变化当是言说，这里通过言说的尖锐到柔和，来写青年到中年。年轻的月亮是行动的镰刀，期望通过对对象的行动来言说，中年的月亮是发光的宝石，明白对象本身亦是一种表达。]

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

[这里谈谈“询问”与“追问”之别：询问只有一次，因为被问者是拒绝、自明的姿态，很难发生对话的空间，诗是被观察观看的，这是古诗的特征；而追问则不同，彼此是有对话空间的，像是一个反复逼近的猜谜（柏桦《悬崖》“过度的谜语”），这会是新诗的一个传统。][此行的省略号与第二节的省略号刚好押上，哈哈，皮一下。]

2004年

[读完这首诗，西安天已暮，冬雨沙沙地下在窗外。这一首诗本是自然明白的，我却说了如此洋洋四千言，似乎更是为了我的遐思有个落脚处，我喜爱为我的遐思在新诗里安排这样的落脚处。如今我也已踏入中年，依然写诗，写得一往无前，并感到寂寞的程度，我对于诗的热烈与其说是用来对抗死亡（柏桦语），不如说是用来对抗日复一日的荒诞的。]2023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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