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公界·乐》修道院·自治城市·自由市場

首先解釋一下這本書的書名。所謂的「無緣·公界樂」，按照作者網野善彥的說法，是「中世紀日本人對Liberty與Peace的三種不同表述方式」。無緣指的是「無緣寺」，相當於歐洲中世紀的修道院；公界指的是「公界所」，相當於歐洲中世紀的自治城市；樂指的是「樂市」，相當於歐洲中世紀的自由市場。

根據作者的總結，中世紀日本的自發秩序是非常發達的，這些自治組織至少擁有以下八種權利：第一是不入權，丈夫無權進入其中抓捕離家出走的妻子，目付（官差）也無權進入其中抓捕沒有證據的疑犯；第二是免稅免役權，山僧和公界所市民只向天皇和朝廷繳納固定比例的貢金，不承擔任何大名或者幕府的賦稅、徭役或者兵役；第三是自由通行權，當絕大多數農民還被束縛在土地上一生不得離開家鄉的時代，無緣僧和公界民卻是可以全國範圍內自由遷徙的了；第四是和平權，公界不參加任何戰爭，也永遠在戰爭中保持中立；第五是不承認主奴關係，第六是不承認高利貸債權關係，一個外部世界的奴隸，只要能獲得無緣寺的庇護或者公界所的身分，就能立刻把自己洗白出來；第七是不實行連坐制，自治社區內部當然也有懲治犯罪者的法律，但總的來說比武士們的封建領地上要溫和許多；第八是擁有自治的城市議會，日語稱為「老若」，而老若是「擁有完整立法權和武裝權的共和國政府」，當時來到「堺」（一個港口型公界所城市）的歐洲傳教士這樣總結。

擁有上述八條權利的地方，在中世紀毫無疑問是「烏托邦」、「桃花源」一樣的存在了，自然，也就必然成為一切專制君主的眼中釘了。不管是戰國時代致力於擴張財源和兵源的各路大名，還是一統天下後不斷加強中央集權的德川幕府，都會時時刻刻想方設法地摧毀這些「無緣·公界·樂」，把其中的財富與資源榨取出來為自己所用，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的道德絕對不比秦漢帝國的君主更高尚；當然，路易十四和都鐸君主的良心也未見得有多好就是了。

實際上，中國在先秦時代未必不存在相當於「無緣·公界·樂」這樣的贊米亞地方，比如戰國時代的周王城或者市丘邑，只是苦於年代久遠，史料實在有限，我們對其的了解還太少，其中的細節難以還原。魏晉以降，山中六朝，南朝身份制社會中的邊緣人和失意者能夠通過進入山中世界從而擺脫和消弭身分限制，同時也經由山林文化形成了特殊的社會流動途徑，這也是「無緣」的意思吧，陶淵明的故事大概不全是向壁虛造。

梅棹忠夫說：「日本明治維新與亞歐大陸國家革命最大的區別，就是在於日本與英國沒有本質區別。」誠哉斯言，第二區（東亞大陸、東歐平原、伊朗和小亞細亞）由於直面來自草原的威脅，那些曾擁有燦爛文化的古典文明，幾乎都不可避免地發展成了大一統帝國。如果將目前全世界已知的大規模長城繪制在地圖上，不難發現，它大致將亞歐大陸定居的農耕文明與移動的草原文明或半耕半獵文明分開，這正是梅棹忠夫第三區（內亞遊牧世界）與第二區的文明邊界。而第一區（西歐和日本）卻恰恰是因為遠離內亞草原，這裡的國家不需要建立起強大的軍事力量和稅收力量以對付內亞遊牧民，所以可以長久地停留在封建社會，自由市場、自治城市才得以存在，資本主義和共和主義才能產生。但是這樣一來，日本與盎撒便是「異父異母的親姐妹」，明治維新卻是這其中不爭氣的妹妹為了所謂「富國強兵」而服用了中國產興奮劑了，難道不是對島國的封建自由傳統的嚴重背叛嗎？最後招來美國姐姐的大棒教訓，不也是命中注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