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弃的意象》所展开的是一个中世纪文学和天文学的世界,认真评论此书超出了我的能力。或者说,要想从路易斯所给出的中世纪模型的滤镜中走出来,甚至超出了路易斯本人的能力。至少我看不出来,路易斯所说的那些创作观、精灵、中介概念、乃至于宇宙观(天文观),在多大程度上当真和我们的“中国古人”所拥有过的某些观念有所区别(也许乍看起来更好的说法是引向所谓的“原始思维”、“前现代思维”,但这绝对是个坏主意)。这倒不只是“说有易,说无难”这一原则的洇染;我很真切地感受到,如果没有一些关于中世纪图像、文学作品的零零碎碎的印象,这本书里的所有论断都难以让我感受到有什么“说服力”。而唯一有说服力的,总是一些保留在适当的抽象程度上的总结,比如说天使的三个阶级,各个星座到底生产什么金属之类的“知识”。一方面,历史学,尤其是文化史、观念史,到头来总是在一番突进之后回到了最粗糙的地方即“纯粹知识”而恰恰又因此彰显出最大程度的幻想(或者说“意趣”);另一方面,这个立足地又只能是一个不稳定的点,催发着人们“再来一次”,继续往外走一步、进而越走越远。
不过,我们当真是想要被说服什么吗,尤其是对中世纪这类话题?不如说,我们是想要进入一个“确实存在”的想象世界,想要被目不暇接的马赛克壁画给“说服”,给弄得喘不过气来。两层心理:一方面,中世纪史学、美学研究,至少相比其它历史阶段,总是显得如此和气,如此“友爱”,仿佛投射到这里的目光都是为了“有趣”而来;另一方面,诸如此种爱好总是套上一层驱之不去的游戏般的神秘主义色彩。这两个方面当然没有对立性,这也是我所谓的“两层”的含义所在:它们是同时进场的。如果中世纪不是一个幻想场域,如果关于中世纪的意象不带有遐想、幻想的光芒,那么,它就不会那么吸引我们了。更准确地说,如果中世纪作为一个大写的想象能够进入现实之中,那么,它就不是中世纪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比方说,拿中世纪研究的“中正平和”去反对近代史研究中的“苦大仇深”,着实荒谬。不过,反过来把中世纪史(以及相关的X史)理解为一种虚构的史学,或者理解为一种小布游戏,也很不准确。这倒不是想要反对宏大叙事,而是(可以说是)恰恰相反,中世纪史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宏大;宏大的部分早就发生了、真实地发生了,但是是套着中世纪发生的。要展开这一点,似乎离题太远,而且我也没有信心能够把握住。但是以下临近的几点已经是显然的:
首先,我们有两种中世纪,一个是和近代(或者近代早期)相对立的、也只是相对立的“坏中世纪”,另一个是在我们把目光投向诸如城市,市民阶层,天文观念对其它文化观念的“浸入”等等议题之后——当然这些议题是如何来的、如何演变的,本身已经是“溢出”的了——所看到的“多面相”的中世纪。
其次,不论对中世纪的理解到了什么层次,经过了什么样的重塑,它总是——当然我指的是到目前为止如此——保留着一张很有特色的、被公共承认的面具。这就是说,人们看待中世纪,首先已经抱有一种“那是一出戏”之类的心理。这就是说,中世纪不论有多重要,无论如何影响到现代,它最重要的点恰恰就在于不能走进这个“现代”,否则就会出现这样的效果:就好比如一部电影拍着拍着,忽然镜头转向观众,画外音说这一切根本不是电影,而观众们的正常反应只会是“又来这种低能的、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最后,如果我们把上述说法理解为对中世纪史学、对许多人对中世纪的热爱的一种亵渎,那么岂不是可以说,这种亵渎,本身就是对中世纪的宇宙模型的真正热爱?路易斯反复提及的那个乍看起来如此粗糙的——虽然说实际上也确实可以说粗糙——“中介”,它说到底就不是一个可以被、应该被严格定义的东西(当然这一点是明显不过的),但也不是不能概括其价值和旨趣:那就是说,不仅任何两个相对立的东西之间要有一个第三者,而且,绝对不能把这个第三者想象为、致力于使其成为一个最终“应该”消失的东西。因此,真正看清楚了、承认了“中世纪”这一概念的幻想性质,把它像耶稣“归于凯撒”那样“还给”想象世界,恰恰是在坚持一种“只有中世纪才会有”的中介概念,或者说,中介实践。
当然,我不至于当真相信这种东西只有中世纪才有,也不想宣扬其为一种多么出色的价值观、美学观等等,我更愿意去自圆其说的是这么一个“脚注”:只有理解到这一中介实践的概念,才能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路易斯所说的那种创作事实——不论它到底是什么,它确实大致地出现过——:创作者根本就没有抄袭、洗稿的思想负担,直接地从前作者的作品开始,“加入”“一点”“自己的东西”。恰恰是这个地方,是让我感觉最不“中世纪”(因为很显然,中国古代的文学、乃至于所有创作,都有大把这类东西)、同时又最像是“中世纪”的重点。你在这种创作中感受到的是一种非常物质的、直接的不满足。某个东西如果没有说尽(不论是原作者自己没办法说尽还是觉得不必说还是其它什么理由),那么我就去补足它。这种基本心理所针对的对象,又同时是一个想象世界中的对象;这种对想象世界的“补足”,从来不意味着什么“回到现实”,更不意味着什么“穿越幻象,经历现实,回到幻象”等等乱七八糟的蹩脚魔改,它简简单单地要求对幻想世界进行补充,如是而已。正因此,它身负着全部的重量。它从来不奢望从镜子里能走出什么东西来,——如果此事当真发生,那不过意味着这个事件本身也在幻想世界之中,本身也是一次“补充”。如果一定要为这种“方法论”寻找什么理论化的根据的话,那也可以说得很轻巧、很“通俗”:只有从一开始就不产生消磨的中介,才能保留到最后。只有从一开始就严格地作为想象世界存在着的想象世界,才能够真正地是想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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