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拿到手里,很轻薄的一本,封面是温暖的橘色,镂空图案勾勒出女人曲线优美的侧脸,几乎令人想起那些甜腻如马卡龙的言情小说。篇幅不长,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后劲却很大,像是饮下一杯口味清冽却回味无穷的葡萄酒,那滋味是浓睡醒来之后见到桌上残存的酒杯,反而变得越发清晰。
这不是一个人的故事。这是一群人的故事。
“苦闷的资产阶级女性”似乎是西方文学里长盛不衰的一类文学形象。这类女性往往家境优渥,容貌姣好(她说不上漂亮,但只要一笑,旁人就会觉得她很有魅力)、受过良好教育(这也是不幸的根源)。她们在女伴和书籍的陪伴下度过钻石般闪耀的少女时代(那些炎热的令人怀念的漫长夏日),嫁给一位风光体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漂亮的丈夫。她以为她是爱他的,或者以为自己是可以爱上他的,殊不知这只是为自己开启一场永远没有赢家的战争。婚礼钟声敲响,礼炮花瓣洒落,她就此过上如同溺水般的生活,以千姿百态的抗争姿态,游向殊途同归的悲剧人生。
苔蕾丝们抗争的对象很明显:沉闷无聊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乡间生活、庸俗肤浅和自己毫无共同语言的丈夫、古板无趣头脑空空的婆婆和小姑子、目光凝聚在她身上热爱嚼舌传言的农民奴仆。然而上述这些都是表象,她厌恶的是失去主体性本身,她不愿一生都作为谁的女儿、妻子和母亲活着,不愿做显赫家族壁炉架上摆放的玫瑰花。
与其说她迷恋上她的出轨对象,倒不如说在与他的相处中,她找到了损失已久的自我,这位患有结核病的小伙子是唯一一位愿意听她谈论哲学与人生的人。尽管他对她的兴趣更多是出于对与众不同的追求和根深蒂固的自恋,甚至是和有夫之妇过从甚密的刺激和有趣。苔蕾丝未必意识不到这一点,这就像她离不开手的香烟。而在对女儿的态度上,这种自我的追求以对失去自我的恐惧表达出来:“家里所有的女人都以泯灭个人的存在为理想。为种族的延续而做出贡献,那很美好,我可以体会这种低调美和无我美……可我,可我……”
苔蕾丝梦想中的理想生活是怎样的呢?与她反抗对象的明确相比,她的梦想显得植根云端、虚无缥缈。作者灵巧地以苔蕾丝被囚禁乡间病重卧床时眼前的幻象体现出来:一位游走于巴黎高级咖啡馆和沙龙间的神秘女子,出入各类讲座和美术馆,依然在万众瞩目之下,手持香烟侃侃而谈。在这个场景下,没有丈夫,没有儿女,引人注目的只有她本身。这是她在现实生活中享受不到的独立和自由,依旧是建立在雄厚的经济基础之上的。如果丈夫切断她的经济供应,她也将会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跌落进巴黎的臭水沟。这是悬在这次不彻底的逃离之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换而言之,苔蕾丝未必愿意过郝思嘉般的生活,照看牲畜伺弄庄稼,生活的艰辛如砂纸一般将所有不安分的思想磨平,想的只有如何活着。绝境之中反倒能催生出非同寻常的生命力的,人像植物一样,根系深深扎进大地,枝叶延伸向云天,不是凌霄花,而是并肩而立的树。苔蕾丝是做不到的。
苔蕾丝的丈夫也是个很有趣的角色。作者以苔蕾丝的视角观察他时,表现出了有趣的女性凝视男性的视角。这是位很典型的男子形象,他对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似乎都不感兴趣。他有自己的事物——酒食和打猎,对林鸽的兴趣远远超过对妻子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缺乏爱人能力的人,他与苔蕾丝的结合出自他对家族荣誉的莫名其妙的维护和责任感,这会让他迸发出异常的激情、勇气和决断力。
这是一个矛盾的人。不能说他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当他身上开始出现家族中早夭的男性长辈共有的疾病迹象,他比谁都要忧心忡忡,求医问药,竭力避免自己蹈上长辈的覆辙。但当他发现同床共枕的妻子企图谋害自己时,他的反应不是逃离,而是毅然决然地成为妻子的同谋,编出合理的故事,瞒过法官的眼睛,让妻子能清清白白地回家。为了家族荣誉,为了妹妹能顺利出嫁,他耳聋目瞎,下定决心相信”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家“。至于自己的性命,反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这不是正常人的反应,这是机器人般的反应。苔蕾丝的父亲也是一样的人。对他们来说,家族的荣誉和名声至高无上,家族荣誉上沾染的一丝灰尘,其重要性超过女儿和妻子精神世界裂开的巨大缝隙。在裂缝之下,他们可以视若无睹地生活,哪怕终有一日天塌地陷。只要把她幽禁在乡间别墅就可以了,只要把她放逐到巴黎就可以了。即便是丈夫在乡间目睹幽禁中的苔蕾丝憔悴至极的模样后选择放她自由,与其说是出自于恻隐之心,倒不如说是又一次嗅到了家族荣誉遭遇的威胁,担心有流言说自己将妻子虐待致死,对妻子的感受,他是缺乏同理心的。
他不可能理解她,他的理解最远能走到的距离也只有那句”你难道不是为了财产?“。她的回答也只能是”我就是为了财产“。她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他自然也不可能在她要抵达的车站迎接她。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到最后谁都不可能真正懂得谁。
作者的叙述技巧非常高明,以扣人心弦的悬案开场,在苔蕾丝坐车见丈夫的旅途中插叙,彼时与昔年的心绪相互交织,仿佛苔蕾丝在车窗上看到尚且年轻的自己一步步枯萎的过程。这个过程,用中国作家的话来说,那必须得是张爱玲:”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这世界如此广阔,可她们的世界为何只有这么狭小的一隅。推荐语里把火力集中在“无爱的婚姻”上,在我看来是有点狭隘了。即便苔蕾丝们的婚姻是有爱的,她们又能有多快乐呢。
PS:这个版本的书,装帧很精致,但一上来就有个很明显的错别字,读到后面也有错别字,这么低级的错误,实在令人失望了,希望编辑多注意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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