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写过一篇关于失眠的短文,那时如果读过佩索阿的《惶然录》,我一定会把书中某些内容写进那篇短文。看佩索阿的文字,就仿佛在听一个失眠者的独语。这本书的书名还有另一个译法,叫《不安之书》。不说哪个书名翻译更准确(我也不懂葡萄牙语,无从置评),仅从书中内容看,《不安之书》似乎更能体现佩索阿的心境。
在自己写的那篇关于失眠的短文中,我引用了博尔赫斯的诗句,说一个失眠人的头脑可以如宇宙般纷繁浩渺。佩索阿的文字似乎就在证明这一点。佩索阿曾在自己的一首诗中说:“我不想征服世界,因为我睡眠很差”,一个每日与失眠抗争的人,是没有余力征服世界的,但佩索阿这个失眠者却能用文字创造出一个深邃而恢弘的精神世界。
《惶然录》展现了一个孤独者,“生活在否定、不满以及疏离之中”。全书就是这个不安灵魂的独白,在芸芸众生中,他平平无奇,却拥有浩瀚的思想。我无法用我常用的方法归纳《惶然录》,书中某一篇几百字的短文,即便用数千字加以辨析,也未必能够阐明其中一二。更何况其中某些思索,是愚钝如我所难以尽数理解的。它是如此多义、发散、善变、矛盾,闪耀如星空。尽管似乎有一些规律存在其中,却又并非普通人的智慧所能勘破。
每一个不眠之夜,佩索阿只是孤独的一个人,而他似乎又可以化身为无数人。这个失眠者自称走过了比所有人都远的路程,“脚步成了尽有的人类之声”。无论如何费力捕捉,我在这里能呈现给大家的只能是《惶然录》中的吉光片羽,而总有什么东西在更远、更幽渺的地方,似能感觉,又难以触摸。不同的读者在佩索阿的某一段词语中有所感悟,却无法抓住四处游走的思维之丝。
佩索阿的思索如此广阔,又常常彼此冲突,似乎在与自己争执不休。他放弃了自己在生活中寻找到的一切,而又在不停寻找这些放弃的东西;他一次次提出相悖的思索,在《惶然录》中他让自己的灵魂分裂,化身为为彼此矛盾的人,站在各自的角度自言自语,叙述着不同的感受。这些分化、间离、纠结让读者也陷入巨大的惶然。
但佩索阿呈现的是最切肤的真实,只要读者略具一点敏感,对生活仍有感受力,就不难从中体悟到痛。在单调、郁闷,不断下坠的生活中,感受到一个灵魂的焦灼,“最痛苦的感受,最刺心的情绪,也是最为荒诞的”。
佩索阿说:“我寻求的是沉睡,是熄灭,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放弃。”他站在四楼窗前眺望远方,看着城市一点点沉入暮色。希望自己能够久久地伫立在窗前,无需行动,忘掉人类和世界,这两者此时都显得多余。他让自己的思绪在未知的、想象的国度中旅行。他自称心中有一个隐形的交响乐队。而这样一个宛如已洞彻了一切的人,却不得不在庸常的世界里,闷闷不乐地活着。佩索阿说自己“无心取得快乐”,一次次和自己早已见过、已经了解的事物相逢,怎能不让他备感乏味。
对于工作的焦虑,文学大师中能够佩索阿相提并论的,大约只有卡夫卡了。即使变成一只甲虫,卡夫卡小说中的格里高尔也无法逃脱工作的焦虑。而佩索阿生前,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一个作家,大多数人只知道他是个一辈子和账簿打交道的会计。他这份工作倒是和查尔斯·兰姆一样,但《惶然录》中却没有一丝兰姆《伊利亚随笔》中对工作的自嘲与从容。在佩索阿笔下,工作只充满了厌倦与无奈。他认为这份工作或许就是自己的命运,而诗歌和文学在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自己的荒谬可笑。
他在不停书写,却又觉得这些书写是糟糕的,毫无价值。但也是这种书写,可以让他在自己的白日梦中享受片刻的自由。他说:“我写作就像别人在睡觉,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待签字的收据。”失眠者用写作和思想来填补失眠留下的巨大时间缝隙。对佩索阿而言,写作是一种遗忘,而又是在对抗遗忘。遗忘掉人世的沉闷、绝望,将冥思中遥远的无限搅拌入现实的黄昏,在夜与昼之间,像一抹冷却的霞光。
佩索阿说自己的道德观极其简单:“对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恶“。他注定不会积极地用世,他仿佛一个恹恹的,睡不着,又睡不醒的人,在孤寂的长夜里咀嚼自己的思维。“任何牢不可破的东西都将死亡,都将消失”,今日的所有矛盾、挣扎,未来也将不值一提。
《惶然录》是一首真正的长诗,一个疲乏的人,在做着内心的远游,在黑夜里逡巡,在地狱与天堂之间思想,剥开现实纷扰的表象,展开一个深邃而忧郁的真实世界。
我读的这本《惶然录》是韩少功从英文转译的,而且是一个节选本。据韩少功自己说,他所译部分约占全书内容的五分之四。但看网上有人说,韩少功所译部分只是全书的三分之一,我不清楚哪种说法更为准确,希望能有读过葡萄牙语原文的人来答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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