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巴蜀的青椒都老辣了。入夏后才挂果的青椒,光阴不再给它们亮红的时间,就老老实实地青着,承受寒秋的风霜。似乎是残留于世的抑郁,或许是无命而红的恨意,此时的青椒,根根狠辣。太辣了,就只能作了调料。
其实,这并不委屈别无选择的青椒。辣椒生而于世,绝大多数,作调料才是正用。那些有幸冒红的辣椒,也都是被人们做了辣子酱、豆瓣酱、泡辣椒。秋末的青椒用来做青椒酱,青辣的风味更加喜人。即使不做酱,也是剁碎了做蘸水。
与红椒酱生腌不同,做青椒酱的青椒需要熟油小炒。前者取其鲜辣中略带腌浸后的酱香,后者偏重青辣中复合的椒香,两种都可以做下饭的添味,更多还是做补味的蘸酱。有一罐青椒酱过冬,冬天就不太冷。没有鲜青椒的时候,炖了牛羊肉,牛羊肉汤里煮了萝卜,青椒酱做蘸水,就是稀罕诱人的辣口之香。
青绿深浸的辣椒,要剁得粗细不一,细碎的出辣,粗颗的保留椒香。还有一种土家人的方法,更得山野乡里的风味。青椒用柴火烧烤,然后放进石臼里,和着大蒜,春成椒酱。这种带着湖香的青椒酱,有着岁月袅袅炊烟的气息。城里做不出山林的味道,就在剁碎的青椒中加入姜米、蒜块,锅中油完全炼熟之后,油温降至四成热,把青椒碎、姜米、蒜块翻炒出香,再放进盐青花椒略炒半分钟,即可关火装罐。加入青花椒,要的是有几许清冽的麻香,与青辣之香应和。之所以用油炒,是因为青椒酱不喜生椒味,生青椒轻度发酵后会变酸。红辣椒做鲜椒酱则相反,红椒辣酱要的就是微酸带出的香鲜,所以,不仅不能炒而且加油也要生菜籽油,才有生香。而红辣椒酱,定要有红花椒才是正分。辣椒做酱,一青一红,青椒偏阴,故而或用火、或用热油之阳入之;红椒太阳,便丝毫不沾烟火,完全阴熟。贯穿川菜烹艺中的阴阳之道,追求的永远是饮食的平衡。
现在,做菜、吃菜的人都特爱讲饮食文化。其实,中国菜的文化就在菜中,就在祖先们传下来的技艺中。
现在,青椒酱还偶有人做,但还有一种青椒做的家料,城里几乎吃不着了。它的名字,可能很多人见着也读不出来,叫鲊海椒。这真是川人的老吃食了。更老的是“鲊”这个字,念,本义是红曲米和盐腌制的鱼。海椒以鲊名之,单用了腌“zhǎ”的手法。大多腌菜靠的是盐与食材在时间中暗通款曲,让天气成为它们慵懒的温床。但是,鲊海椒却可以不放盐,完全靠食材自身的发酵产生奇妙的变化。
相传是重庆武隆仙女山上的低族人,最早开始做鲊海椒的。他们生活在大山之上,到了秋天,就用石磨碾碎玉米,与剁碎的青椒混合起来,比例是1:2,不加盐,再加入老黄姜碎米和蒜米,装进土陶坛子,再用细稻草塞紧坛口,倒匍在清水盆中,然后,就静等自然这位大厨,慢慢完成它精妙的料理。30天后,各种乳化、酶化的过程,让食物脱胎换骨,开坛之时,清香,鲜香,辣香,酸香浑然一体,又层层迭迭扑鼻而来。青辣椒在它的一岁之末,为我们揭开了自然的秘密,拿出了它一生中的极致美味。
不过,鲊海椒不能生吃,还需要一点火与油的激发,才能撩动它深含其中的温柔和热烈。山里人的回锅肉就是鲜海椒炒的。我觉得,它与郫县豆瓣炒回锅肉,各有其妙,堪称双绝。现在大米多了,很多人嫌玉米面粗口,改成米粉匍青椒。这本无不可,只是我还是欢喜玉米面鲊出来的,更有山野的风味。
有这么一坛鲊海椒,我最想做的是鲊肉。小时候,奶奶说吃粉蒸肉,就叫吃鲊肉。后来才知道,鲊肉是把洗净后、搌干水分的猪肉切片,和上米粉,埋进鲊海椒坛子里,10天左右,取出来,上笼蒸熟,出了油,佐以姜米、蒜米、花椒,再略蒸几分钟,最后,撒上青绿的香葱花。酸辣生津,香气满桌。
鲊鱼,鲊肥肠,鲊虾子;鲊土豆片,鲊南瓜,鲊芊头……
在深冬,如果你早已客居他乡,突然收到故乡亲友寄来的一瓶青椒酱,一罐鲊海椒,旧日子的容颜,人世的不言之情,是否会让你眼睛一湿。
本文来自书中同名篇目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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