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海子的诗句,在高一进入文学社的第一次研讨会上。我们社团成员交换各自写的文章,有位女生引用了海子的《九月》,“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她高考考上了港大的语言学。后来,我和一位女孩在穿越圣米歇尔大道时谈论起海子,她说:“海子的意象很好,但是是临死之人才能写出来的东西。”
海子的诗歌极具特色,真正曾在整体上对其分析的,只有骆一禾的《海子生涯》以及海子本人的《诗学:一份提纲》,在这两份文本中,海子的写作与史诗、悲剧、文明、人类紧密联系。这些概念在使用中要么已经带有各种预设,要么只有在诗人的诗作之中才能得以诠释。海子的诗作实则是一种特定时代的形而上学,诗人由此试图对存在者的位置再度进行分配。不是任何诗都会把这当成自身任务,而海子以生命践行了这一使命。
这一使命因为关涉到所有存在者参与其中的秩序,因此是宏大的;这种使命又要对这一秩序进行再度分配,因此是决断的。宏大性、决断性,是衡量海子诗作的两个基本维度。宏大性指诗作以一切诗歌所能的方式关切所有能关切之物。决断性指诗歌令被关切之物在被关切之后发生了本质性的转变。这两个维度并不平行,而是相互冲突、交融:在所有存在者急剧变化的势态下再次给出一个整体性的秩序、框架,无论这个秩序以何种机制搭建起来;在整体秩序急剧变化的形势中使得存在者生命和死亡。
海子诗歌里所有东西都是有生有死的。海子由此以极具变化性的方式呈现生命与死亡,因此不可能直接对此下定义。首先应当思考的是,海子诗歌中的生命具体以什么形态呈现出来,死亡具体以什么形态呈现出来,生命或死亡所呈现出的各种形态之间是否存在必然联系,生命与死亡所各自呈现出的各种形态之间是否存在必然联系。然后:生命与死亡最终是什么,生命与死亡的关系最终是什么。
先从《九月》开始。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神不代表一种超越性,神同属有死的生命,超越性这一维度本身被生命-死亡所囊括。众神的死亡是一个事件,发生于特定的时空。这里的空间不是一种抽象形式,不是使得感性经验得以可能的先验形式,不是用来描述某些存在者的一种概念、性质;空间本身是一种存在者,并且就是一种生命。这个空间首先就是“目击”了众神之死的草原。一个事件通常被认为有起因和结果,而观察行为则是在此过程之外、并不参与其中的东西。目击一般指证人对犯罪的亲历,并不完全与该事件无关,因为目击被设定成将在未来再度出现的证词,并由审判对此事件施加最终作用。这里的“目击”并不在此意义上使用。草原对众神死亡的目击并不是或多或少脱离于这一事件的观察行为,而是这一事件本身。目击是目-击,众神在草原的目击下死亡,众神因草原的目击而死。目-击不是说草原有一双眼睛,这个眼睛目-击说的是作为目-击而存在的草原。草是一种涌现者,一种显现者,一种非隐藏者,一种去-隐藏者,一种无隐藏者,更是一种生命。草不是“自身显现的现象”,这种说法仍将看与被看者分割开来。草就是这一显现行为本身,这一显现行为同时即是一种看。草就是作为显现行为本身的生命。草原作为这一涌现者的聚合与扩散,赋予生命整体以一种简朴、原初的意象。任何被认为外在于、超越于这一显现行为本身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死亡,亦即被这一显现行为本身赋予死亡。作为超越性的众神死去,但众神本身并不是超越性,因为所谓超越性的维度同样已被纳入生-死之中;众神本身,因为身处于生-死之中,所以同样属于有死的生命。作为超越性的众神已死,因为不存在真正的超越性,所谓超越性已被赋予了死亡;作为生命的众神同样已死,因为任何生命都是有死的生命。正因为众神不只作为被设定出来的超越性,更是作为生命而死去,所以在草原上有了“野花一片”。作为生命的众神已死,但生命本身没有死。作为生命的一种形态的众神逝去,而作为生命的另一形态的野花产生。“野花”首先和众神的死亡一样,都关涉到对被设定出的超越性的否定。没有什么能外在于作为显现行为本身的生命,因此也没有什么不被作为显现行为本身的生命所关涉。“野花”又是不同于“草原”的一种东西。作为整体的生命并不是一个单调的整体,而同时意味着存在者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首先作为“花”而得到表达。“生命即是显现行为本身”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同义反复,如果显现者只有单一性、同一性,这只会否定显现行为本身;显现行为实际上同时意味着显现者的变化性、多样性。在这里没有任何理念作为范畴,有的是显现本身、显现者本身、生命本身。显现行为因显现者而得以在时间中真正存在,显现者因显现行为而必然死亡;显现者与显现行为之间不存在任何使动-被动关系,两者的差异只是在时间中得到的不同表达,或者说正是两者之间的差异导致了时间本身的产生。“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显现者的死亡是必然的,但显现者的死亡没有否定显现行为本身,尽管显现行为在时间中也必须由显现者才能得以绽出、实存。然而,如果所有显现者必然在时间中死亡,难道显现行为不也终究是一种虚无的东西“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一般而言,为使得事物的变化性不至于成为虚无性,通常会设定某些不变、永恒、在本质上不同于这些事物而又决定这些事物的理念;又或者会在这些事物的变化中设定某些必然性、规律、法则。明月在这里不是作为永恒性的理念而出现,而是“映照千年岁月”。时间被“千年”所确定,千年不是指一个固定的时段,而是指时间本身的有死性。时间说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所有在时间中的显现者都是必死的。这一事实被明月所“映照”。明月并不否定这一事实。明月不是一个永恒、不变、绝对的存在者,明月同样处在变化之中,这一变化以周期性表现出来。周期性不是一个外在于显现的东西,在具有周期性的显现者之外不存在一个绝对、永恒、不变的东西来使得显现者具有周期。周期本身意味着变化:一个存在者经历了不同形态,这些形态以特定的顺序在时间中反复出现。这个顺序只能在时间中显现出来,这个顺序本身就是时间性的产物。把这个顺序看成某种永恒性的产物解释不了更多东西,因为这个顺序所涉及的这些形态本身也只能在时间中显现出来。周期性是显现行为与显现者的同一性在时间中的体现。正如前文所说,显现者的死亡没有否定显现行为本身,显现行为在时间中也必须由显现者才能得以绽出、实存。显现行为如何由显现者而绽出到时间之中显现行为是显现者的显现,亦即显现者以自身区分于其他显现者。这一区分以周期性为尺度。显现者越是具有周期性,则越能使特定形态环绕自身、越能在时间中不断以一系列特定形态显现,并因此越能绽出到时间之中、越能使自身在时间中区分于别的显现者。显现者的绽出性使得显现者必然具有周期性,并且也使得在时间中必然存在具有不同程度的周期性的显现者。“明月”在这就是对最具周期性的显现者的指称,并且也因此最能体现出这一周期性、绽出性本身。明月并不外在于显现,明月并不意味着超越性,明月并不对显现者附加上一种超时间的性质,所有显现者仍然处于时间本身的洪流之中,因此明月“高悬”于草原。高悬不意味着一种超脱,而是指明月作为所有显现者中最具周期性的显现者,并不使显现者整体超脱于时间性,而是将全部显现者更彻底地绽出到时间性之中。正是因为明月显明了内在于所有显现者的绽出性,才有了明月“映照千年岁月”。这一“映照”说的即是这一事实:绽出性内在于所有显现者,显现者必然以绽出而存在。显现者的绽出和显现者的存在是同一件事。一切由时间而绽出,一切由时间而存在。这首诗没有提到太阳,因为明月是比太阳更为真实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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