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闪亮可能- 李黎夜游浅评

李黎的小说《夜游》以一种独特而深入的方式挖掘出了生活中的碎片诗意。这里的诗意并非指代一般读者对美好优雅事物的想象，而是映射出生活中某种晦暗艰涩的存在。李黎以冷静的诗歌写作风格，书写琐碎的日常和珍贵的回忆，为故事铺上了一层灰暗的底色。这既源于他对人生、人性的深刻洞察，也源于他冷静节制的诗歌创作。这本收录了14篇以夜晚为背景的短篇小说的《夜游》，充满了诗性的水温，可以说它是李黎诗歌创作的延伸与发散。

这些小说聚焦现代都市男女的日常生活，以人物为中心，以夜晚的阴影为半径，描绘出一个包含婚姻、交际、病痛、友情、爱欲和事业的残缺圆圈。这个圆圈内，叙述语调平静冷静，通过对现实人生的观察，挖掘出当代人幽暗的精神内核；而圆圈之外，人物和故事在夜色中消融，揭示了人与人关系中不可避免的裂痕，以及各种交往中隐藏的脆弱、虚伪和无奈。

这本书中的14篇作品都以夜晚为背景，甚至连标题也特意加上了“夜晚”的标签，似乎要让故事和文字形成统一整体。虽然大多数篇章都有相似的氛围，甚至有一些人物共享相同的名字，但仔细阅读会发现人物在不同身份中穿梭，情节发生在不同场合，故事本身也展现出独特且强烈的戏剧性，这使得整个作品呈现出丰富的维度和极高的可读性。

《夜游》中的《黄栗墅之夜》以疫情期间送养猫咪巴蒂的事件为背景，描绘了在黄栗墅这个陌生空间里，一群陌生人因巧合相遇，上演了一出生活中平凡而活泼的闹剧。这个开篇小说呈现出罕见的幽默和轻快，读者可以从中窥见作者在日常生活中寻找人生趣味的潜力。在随后的篇章中，文字风格仍带有类似的轻快调侃，但故事不再“可爱”，而是引领读者走向人生幽暗的深处。在《骄阳之夜》中，参加一次令人作呕的会议引发了逃离会议、身份和生活的非常情节，使故事变得曲折离奇。主人公成尚龙的司机赵志明在堵车时神秘失踪，他的离去成为象征，象征着每个人试图逃离自身并取得胜利。在现今时代，我们如何逃离各种关系和身份，或者如何直面不可避免的事物，直至短暂“失明”？

《夜游》中的《碰撞之夜》、《饱食之夜》、《书房夜景》和《赞美之夜》具有类似的结构，主题也明晰地指向中年生活的困境、疲惫和婚姻关系的虚无。《碰撞之夜》讲述了两个曾是老同学的人在一次意外的撞车后偶然重聚，但他们所能分享的只是遥远的中学回忆和日渐消退的婚姻，除了微妙的暧昧，没有对未来的期待和欣喜。他们只是像主人公对朋友说的那样：“陪陪她应该可以，我以后经常去万松市也不费事，但是我当时没喜欢过她，也没有追过她，她要是其他人就好了。”这种选择上的不满透露出无可选择的悲伤，因为与自己不合适的并不是任何他者，而是自我本身。站在衰败的人生中途，主人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将去何处。类似地，在《饱食之夜》中，主人公醉酒后对婚姻的厌恶进行了讽刺，实际上更是在痛斥自己。当他无法忍受妻子的唠叨和抱怨，开车出门时不小心撞到正与他一同聚餐的好友许祥，故事变得锋利起来。原来成尚龙的妻子早就与许祥有暧昧，而两对夫妻竟然坐在一起像挚友一样喝酒。许祥手机上的暧昧聊天截图成为夜色中的唯一亮点，成尚龙完全失去了自我，成为他口中骂的那个“呆逼”。所谓亲密关系因虚假而荒诞，但荒诞往往成为现实本身。在《书房夜景》和《赞美之夜》中，李黎的语言锋利而精准，毫不留情地揭示出人物隐藏的虚伪和脆弱，无论男女，他们都暴露出人性深处的各种糟糕。

另外，《夜游》中的《水花生之夜》、《江岸之夜》和《盘山之夜》在日常范畴之外创造出超现实的神秘氛围。《水花生之夜》通过一个家庭聚会回溯到少年时代，揭示了家庭争端和亲情在经济利益面前的脆弱性，并以恶心和痛苦的回忆象征性地塑造了无法排遣的仇恨和阴影。《江岸之夜》通过外婆奇怪的行为和曲折人生的描述，回溯个人童年记忆，构建了诗意，并引人入胜地反思人生的种种情境。《盘山之夜》通过一次双人爬山之旅，在逝去的爱人和朋友的沉重夜幕中点亮了超现实的灯光，以照亮人们内心的孤寂。这三篇作品超越现实的人生，触及生命的维度，使得李黎的现代汉语短篇小说展现出了令人赞叹的世界级风貌和格局。

需要注意的是，《夜游》读起来并不需要静下心来，也无需长时间的耐心和平静。许多小说都以喧嚣的引子开篇，如聚餐、会议、论坛等场合的热闹很快将我们卷入日常熟悉又平庸的漩涡中。当我们跟随作者的文字进入人物的喧嚣之中，甚至模仿他们扮演的角色时，李黎却悄然地将我们甩到生活的边缘，从故事的结尾一滑而过，让我们陷入无边的虚无中。这种以喧嚣开篇，以虚无收尾的结构，几乎贯穿在《骄阳之夜》、《碰撞之夜》、《水花生之夜》、《龙虾之夜》、《饱食之夜》、《书房夜景》、《赞美之夜》和《平安夜》等篇章中，迫使读者与人物一同从喧嚣的虚无走向更大的寂静虚无。

最后，需要再次强调的是，在《夜游》中，李黎展现出他对语言的高超操控能力，从平静中指挥词句在故事的河床上激起涟漪，拍击读者思绪中的礁石，留下微小的碎片，同时又退去，向我们展示出人性的残酷和凄凉。整个过程如此平静，作者只让故事和图像说话，不插手冗长而愚蠢的说教。就像一位出色的导演一样，他只让故事和画面自己发声。

当然，有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却将所有东西都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