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与月亮

今年在东京留学，我有幸参加了一门文学部开设的四节日本近代文学讲座。这门讲座依次讲授了夏目漱石的《三四郎》，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吉本芭娜娜的《厨房》，以及角田光代的《锅子》。我之所以选择参加这门课程，是因为我非常渴望听老师的讲解，也非常期待与其他同学一起深入阅读吉本芭娜娜的《厨房》。

从16岁到现在，我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厨房》仍然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现代中篇小说。它与美、宏大、古典、牺牲或光明无关，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厨房。而对我来说，厨房却是一个脆弱的心灵温床，而《厨房》这本书则是一池清水，在漆黑的夜晚中缓缓晃荡。然而，即使是吉本芭娜娜也不会再创作出这样的作品，因为《厨房》只属于《厨房》，只有《厨房》才能是《厨房》。

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并没有读过什么名著或经典文学，因为在15岁之前，我已经完成了我应该做的一切。直到19岁才来到我现在的学校，我也没有阅读当时流行的推理小说，因为相对于了解自己的样貌，我对故事真相没兴趣。我在高中时读的是一些非常性别化和身份化的作品，七嘴八舌的作品，情绪化的作品，或者我希望能承载我的情绪的作品。因此，在我十五六七岁的时候，一半属于珍妮特温特森，一半属于吉本芭娜娜。

随着我对自己的认知提升，珍妮特已经渐渐成为遥远海面上一座逝去的灯塔，吉本芭娜娜的下北泽或者悲伤预感已经成为尽头的回忆。但是，《厨房》会永远留在我内心。每当夜幕降临，我会躺在冰箱和墙之间的夹角。在高中时，我并不理解这样做的意义，但高中毕业后的我已经变成了美影，在那个夹角与雄一相互依偎。我会走到窗外，永远追逐着那明亮的满月。

这周终于要讲《厨房》了。我自己做饭后，再次读到第一句“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就是厨房”。这句话让我泪流满面，因为厨房也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我思考了很久，该在读《厨房》的时候放什么歌曲，我在Spotify上搜索了很久，终于选择了一张蛋堡的专辑。我希望以后每天都至少听一张专辑，不论是上学的路上、放学的路上，还是去超市买菜的路上，或者在阅读书籍的时候。我不再每天都记着写日程，而是每天规律地写下一些关于专辑的东西。

蛋堡在2009年的第二张专辑中有一首歌叫《后来的切片之二》，以两个人的对话形式讲述了冰箱里的食物如何坏掉的故事。“以后这些食物都要放在不能和月历放在一起的地方，它们看到月历就会知道自己要坏掉，如果它们不知道时间，它们就不会坏掉。”这正是我对待食物和冰箱的日常。因为我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冰箱，并且一直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冰箱，所以即使知道吃不完，知道会过期，我仍然塞满了冰箱。

菲比的男友对莫妮卡说，“那是食物，那不是爱。”但是我明白，那确实是食物，那也是爱。我特别喜欢囤积东西，不是那种“用完了再买，一次只尝试一种”的人。我喜欢我的生活拥有足够多的选择，想编个辫子就有几十根发带、几十个发卡供我选择；早晨想点牛奶香薰，在一个小时后我可能又想换雨林香薰。冰箱里有很多东西可以供我搭配，尽管它们会过期坏掉，但我从不为之担忧。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没有足够大的卧室，但我会把它打扫成一个储藏间。也许有一天，当地震来袭时，我会在熟睡中被摇晃的玻璃罐砸死，然后被淹没。啊，我会说那种感觉是甜美的死亡，我会说那样的死亡是幸福的。美影和雄一是真正的“互相怜惜”，这种“怜惜”不同于理解，甚至不需要理解，因为这种“怜惜”是建立在死亡和孤独之上的。这两种因素可以压倒即将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切事情，淹没其他一切思虑和情绪，使两个人成为一个整体。

唯有在两人做完一顿丰盛的晚餐、讨论是否要卖掉沙发换一张双人床的时候，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在逐渐融入这种“互相怜惜”的关系中。美影和雄一帮我克服了内心的迷茫和倔强。当他们一起烹饪和共进晚餐时，美影就是雄一，雄一也成为了美影。那么，什么是爱？爱是短暂的一瞬间，爱真的会随时消散，但是互相怜惜是永远不会变的，它在那一刻变得神圣，因为它是永恒的爱。

当我15或16岁读《厨房》时，我只懂得寂寞和坚韧，一种互相救赎的爱情。十年后再读《厨房》，我懂得了更多关于怜惜、逃离、随波逐流的细节，还有直面死亡的创痛。更重要的是，我懂得了勇气。樱井美影，你真的非常勇敢，你的勇敢让你走出厨房，让你成为月亮。当我读完《满月》时，我大哭了一场。十年前我不理解的事情，现在我全懂了。

“你在哪儿？”“东京。”剩下的就是，我回来了，也逃离了成功，摆脱了不正常的过去，回到了我们曾经共同生活的地方。但是，从此以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剩下的就是，我买了很多特产，我会回来做很多饭菜。剩下的就是，等我回家，你来接我，我们回家。吉本芭娜娜也在写关于“爱和死亡”的故事，与她的父亲吉本隆明以及同一时代的作家三岛由纪夫不同，吉本芭娜娜的爱和死亡不掺杂任何“美”的成分，它们没有欲望和宏大。在吉本芭娜娜的作品中，死亡不是一种美妙的理念，不是一种诱惑，而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一种真实而悲伤的存在。而为了克服死亡、为了活着的人能够复生，爱的存在和发生是必要的。所以吉本芭娜娜的主人公们需要食物、需要烹饪、一起用餐，通过食物的消化代谢来逾越死亡存活。这种实实在在的爱和死亡同样美丽迷人，只是没有那么沉重和艳丽。

在吉本芭娜娜的作品中，“死”是非常轻盈的，轻盈到被“爱”吹飞，甚至可以被“爱”替代。如果对于平冈来说，“美”是终极目标，那么对吉本芭娜娜来说，“爱”是唯一的、最终的、坦然呈现的结果。不论是对美影、对雄一，还是对美影和雄一，他们之间的“爱”都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