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作者身份的学者,读者很容易将其作品视为晦涩的学术文本。然而,这部作品实际上是一部可亲可爱可敬的文学作品,真实地描绘了我们的青春、当下、困惑和思考,以及我们的衰老和死亡。小说中的人物具有全球化的背景,地理范围广泛,想象力奇异瑰丽,文字质地柔韧细腻,气息质朴顺直,依靠真性情取胜,文体形式多样化并不拘一格。对作者来说,这些记录与阐释也是他成长与突破的过程,他能够看到绽放和凋萎的花朵,结出饱满果实的种子坠落在大地上。在与作者见面的活动中,我见到过他本人,他直抒胸臆,平易近人,谦虚拘谨。他爱笑,笑容有亲和力。在讲话时妙语连珠,散发出学者少有的率真、俏皮与活泼感,偶尔也微露紧张、克制的神色。他是湖北武汉人。湖北的江河星罗棋布,夏天经常暴雨不断,时常发生洪灾。晓宇对水的依赖,对水的想象,对水的恐惧,想必早在童年时代就深深植根在他的记忆中。湖北武汉这座城市,不缺少会游泳的人,也不缺少与水有关的生活场景。晓宇受到湖北大江大河的浸润,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在国内与海外之间的互转中,自然而然地创作出了这部与水的意象相关的杰作。
阅读是一种私人的事情。读者对文本的理解难免存在误读,有时候微小的差别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理解,使读者与作者产生分隔。但有时候,读者与作者的感受却基本一致,心心相印,相互欣赏。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更相信自己的感受属于后者。晓宇讲故事,我认真地听故事,被这些故事打动,比起相信作者,我更相信这些故事,甚至在将来,我觉得这些故事将会持续深刻地影响我。在优秀的文本中,一句话、一个观点也可以影响读者未来的抉择和人生。本雅明曾说:“在讲故事人的形象中,正直的人遇见他自己。”(1)小说中的叙述者“我”是一位访问学者,他花费了六年的时间寻找陌生人L的来龙去脉和人生轨迹。对于L的兴趣,在他心里是一种直觉,一种命运的感觉,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读者对L产生兴趣,可能是因为在L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的过去是自己的现在。
我不禁将《水下之人》与村上春树在中年创作的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进行比较。这两部作品都是回忆性质的作品,站在当下俯瞰和回顾大学和青春,阐释了青年一代的友谊和孤独、痛苦和成长。不同的是,《水下之人》以老年人的视角回顾和回味青春,描绘了青年在复杂和紧张环境中的烦恼、困惑、无助,以及温情、柔软和包容。这八个来自世界各地的青年到英国牛津大学求学,形成了一个偶然的小团体,在热闹的一年后因为一些原因解散。尽管五十多年过去了,他们步入耄耋之年,死亡无法消除彼此之间建立起的爱和情谊。《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的时间跨度没有那么长,它站在青春的尾巴、中年的开端,描写了青春期的盲目、残酷和惨烈,人与人之间不可避免的伤害。五个青年是形影不离的高中同学,其中四人的名字都有颜色(白、青、赤、黑),而多崎作则没有,他独自一人去东京念大学,其他四人留在老家。大二的时候四人不再搭理他。他觉得世界崩塌了,走不出这个巨大的阴影,一直到36岁。
《水下之人》中描绘的小团体由四男四女组成,男女之间保持着阴阳的平衡,刚柔并济,彼此帮助。他们是知己,是良友。男性具有觉察力、善良、柔软和自省的心灵,勇敢地探索真相;女性则有男性的胸怀和才识,看到广阔的天地,对世界抱有积极的参与意识。因此,尽管年老之后,除了已故的人,他们仍然能够走到一起,愿意走到一起,并对彼此怀有思念和祝福。而村上的作品中,小团体由三男二女组成,阴阳失衡,似乎一开始就埋下了伏笔,结构不稳定。友谊在瞬间崩塌,映射出青年精神生活的失败。本书中有这样一句话:“人生漫长,有时过于残酷,有时还需要牺牲者。”《水下之人》赞美了真实而绚烂的青春友谊。这些人具有卓越的智慧,智慧也延伸出了无限的理解和包容力,因此构筑了一道无坚不摧的情谊之墙。这种友谊模式被特蕾莎在日后的教育中复制和应用。她在书中说:“在以后的教育实践中,我总想"亚历山大说,挑一首适合喝酒的诗来念,听不懂也没关系。我找了李白的《将进酒》在房间里念,从君不见到万古愁"(《水下之人》)。因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L在认清现实与理想巨大鸿沟之后,愤怒、惊愕、迷茫和悲哀之余,也在一千多年前的文人身上找到了类似的落魄形象,从而获得某种精神层面上的共鸣和安慰,将L与李白联系在一起。李白的诗歌《月下独酌》里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L眼下正好有三个人。小说中写道:"喝酒变成了我、亚历山大、马可三剑客的专务,其他人读书,叫不出来"(《水下之人》)。据娜塔莎的回忆,真实的三个人,L、亚历山大和马可,整天泡在酒坛里,醉生梦死。李白在唐玄宗时期是主要生活在盛唐长安的,他立下了宏伟的志向之前,就感到了长安给他带来的失望和伤痕。他的内心充满了不公平之情、一连串的疑问以及理想碰壁后的强烈挫败感。他通过喝酒消愁、饮酒作乐,写出了许多诗篇。L在这一年的状态与李白有几分相似。L读书聪明,天赋异禀,顺利地来到牛津大学,本以为志在必得,实现宏图伟志,过上美好光明的生活。然而,随着对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他发现一切都不像想象的那样,这是一个有问题的体系,每个人都为成为其中的胜利者而拼命。L对虚假的未来产生了质疑,虚无和痛苦开始笼罩着他。对他来说,失意者及时行乐,酒精成为他暂时的解药。对青年L来说,最大的打击无疑是意大利学生GR的死亡。他是L认识的一个人,也是一个同样具有浪漫特质的人,但因埃及的一些政治纠葛惨烈地死去。作者从高处将笔触触及生命的无常、个体的渺小和人性的丑恶。在善与恶交织、玉石混杂的世界中,没有比心灵的死亡更令人悲伤的了。作者刻画了L在这件事情的触动下,身心经历了一次痛彻心扉的死亡。小说还歌颂了女性的仁慈和美好。四位女性,幸子、特蕾莎、苏珊、娜塔莎,在之后都变得优秀和杰出。L得到过她们的帮助。在作者以柔和的叙述口吻中,没有描写L与女性之间肤浅和狭隘的爱情,而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一个更广阔的视角,通过L的存在,凸显出周围女性内在的伟大和博爱特质,她们既像大地一样支撑男性,又有强大的自我。
晓宇曾在《利马之梦》的序言中介绍,他的求学之路顺利,但与此同时,他对曾经感到无尽的疲倦和厌倦,开始失眠。这位青年因此踏上了自我审视的道路。《水下之人》这部作品更像是这种自我审视的心灵产物。晓宇将自己对现实的关注、对生命的反省和对人类的关怀融入了一所顶尖大学和一群知识分子之中。但同时,它不完全是关于大学和知识分子的故事。无论如何,这些人想要过得更自由一点,但却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生活。幸好,这个范围是开放的,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的时间也是分叉的,三者纵横交错,重重叠叠,折射出个体、历史和世界之间深刻的关系。这部作品最终的思考回到了人类的个性和共性上。许多个性汇集成一条不断流动的共性之河。在这条共性之河中,个性再次顽皮地逃离。青年世界既喧闹又宁静。小说的结尾,苏珊、娜塔莎、爱德华、幸子以及叙述者“我”都来参加亚历山大的葬礼。曾与亚历山大绝交的马可也消除了前嫌,千里迢迢赶来,发表了精彩的悼词。这群人因为L相聚,而L却不在场。他们聚集在墨西哥城,怀念过去的人和往事。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伟大的生命奇迹。时间仿佛不存在,读者、作者、叙述者、下落不明的L,以及苏珊、娜塔莎、爱德华、幸子和马可等人,一起见证了这个奇迹。这个场景让人感动得泪流满面。
备注:1. 本雅明,《启迪:本雅明文选》,德国:阿伦特编,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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