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然在硬盘里翻到外公生前的照片。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位极其健朗的老人。他退休后坚持运动,用充沛的精力料理全家人的三餐、读天下新闻、照顾虎皮鹦鹉和阳台上的小花园。然而,某一天,他突然摔倒导致脑出血,在数次手术后成了植物人。他像一根木棍一样被照顾了七八年,最终死于肺部感染。硬盘里的照片记录了他在此期间逐渐衰弱的进程。
当我向我妈展示这些失而复得的照片的时候,她说:“要是我也那样,就别救我了。”我妈或许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然而,这句话给了我一记重槌,让我感到自己仿佛趴在陡崖边上,凝视着人生终末期的黑沉沉的深渊。深渊张开大口,里面冒上来的冷气刺痛我的脸颊。
在外公还在世的时候,除了不能自理的他以外,家里没有人是病的或衰弱的。然而,如今外公已经过世很久,过去被他的情况所掩盖的衰老的次第逐渐显露出来。我的外婆已经面临老年带来的诸多困扰,而我也能够辩识到父母身上年龄所留下的细微但不可逆转的痕迹。
我妈提及的状况随时可能降临在我们头上,我们都还身体健康,但我们能够把握自己生活的时间还有多久呢?以前,大人们总是手拉着手,像一堵墙挡在我和那道老病死的深渊之间。我爸常常与老家的兄弟通电话,有时从他已经生疏的方言中辨别出一些细微的信息。有时他挂掉电话后会跟我说某位亲戚走了,我假期回家时还见过他一次。然而,有时我问他是谁,他只是摇摇头。
有一天凌晨,那边打来一个电话,爷爷突然离世了,我爸坐火车回去奔丧。外公离世后一个星期,我才知道这个消息,因为他走的第二天我正要参加一场重要的模考。我从未目睹死亡的降临,甚至没有参加过一场葬礼。他们只是在事后小心地、避讳地告诉我这些,而我以相应的无知和麻木面对亲人的离开。或许,他们期望这种态度能够有效地阻止悲伤情绪对滚滚向前的日常生活造成干扰。
然而,当我妈说出“别救我了”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衰老和死亡的无知就像一颗被家人一锹接一锹地亲手埋下去的定时炸弹。这些问题开始在我的头脑中回旋:当“是否冒险牺牲生活质量以延续生命”的艰难选择来临时,我是否应该尊重我的母亲给出的答案?她是否会在生死关头爆发出与今日的选择相悖的、不可抵挡的求生欲望?对于那些无法表达自己选择的人,我们又应该如何替他们做决定?
在发现照片之后的几天,我开始阅读葛文德的书。当时,我正在一次与死亡高度相关的情境中阅读《最好的告别》。我坐在去旅行的红眼飞机上,而我妈则在旁边熟睡,一动不动。黑暗的机舱中,机翼上的警示灯一闪一闪地微微照亮她的脸庞。
关于那些盘桓不去的问题,《最好的告别》并未给出一个完美的解答。它只是拉起我的手,将我领到那道悬崖边上,让我好好观察。当我的眼睛适应了周围的亮度,我开始分辨出地貌的细节和沟壑,明白它而非一道巨大的威胁。在飞行过程中,我做了一会儿的小憩,然后继续阅读。然后,我们降落了。我妈被轮子接地的动静弄醒,她抱怨飞机下降得太快,气压变化让她的耳朵感到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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