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之灰：民族工业的倾销与反倾销史

1929—1933年的世界经济危机，之所以前无古人，后（至今）无来者，对于“世界”二字的呈现无疑是其核心——不同于1970年代和2010年代的那两场全球危机，这场发端于美国，进而席卷世界的大萧条，其所引发的对于各国政府、市场及民众的冲击，因开创性而剧烈，并进而引发国际上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以致位于世界边陲的东亚亦难幸免。

当危机降临时，作为先后踏入世界市场不久的两个新兴国家，1930年代的中日两国面临何种处境，又采取怎样的措施？在宏观性、国家个案的研究已然具备的情况下，卢征良副教授的这部《东洋之灰——中日水泥战（1927—1937）》，从产业的视角切入，无疑赋予了是项研究以创新性及相应的价值。

大萧条时期的中国

8.1

【日】城山智子/2021/江苏人民出版社

前面提及的宏观国家个案，例如本书

水泥，这一现代工业建筑业的骨架产业，一方面会随着技术的革新与经济的发达迅速走上发展扩张的快车道，另一方面，也自然会成为经济衰退之时首当其冲的牺牲品——如本书所呈现的，大萧条的冲击首先导致日本的水泥产业遭受重创，而后为转嫁危机，日产水泥对华倾销又将新兴的中国水泥产业逼上绝境：如是，经济危机到来—日本水泥产业遭受冲击—日本水泥产业的应对及其对中国水泥产业的冲击—中国水泥产业的应对，这条清晰的事件发展逻辑构成了本书的叙述线索。

而对于这场中日之间的“水泥战”，作者在开篇部分的概括可谓切中：以垄断反抗垄断。

——通过爬梳这一时期的中日相关文献，作者相当明确地指出，1930年代所谓的日本对华水泥倾销与中国的反倾销，皆非单纯的市场行为：日方除转嫁本国危机之外，更可被包含在这一时期日本对华侵略的整体框架之中，受到日本当局的统一策划与指挥，是以“虽稍受损失，亦所不计”；而中国方面，无论是水泥行业的建立卡特尔的尝试、民间势力的抵货运动，还是国民政府主导下的反倾销政策与统制经济运作，皆透露着政治动员的影子。是以“中日水泥战”，更应被视为一场“中日在水泥领域的国家对抗”。

小野田洋灰制造株式会社大连支社，日本对华水泥倾销的桥头堡

当然，无论从当下我们正身处的时代，还是从作者在全书各处的分析来看，上述结论都毫不令人意外——进入20世纪以来，倾销与反倾销似乎从来都不是单纯的经济行为，政治对抗的如影随形；而在倾销与反倾销策略的选择上，国家之间的实力与地位差别亦的充分体现：1920年代的日本轻工业产品在西方倾销的功败垂成，与1930年代日产水泥在华倾销的一度成功，构成了这一时期三方在国际上的生态位差异；而国民政府在面对日本倾销时，调查而不定案、定案而不执行，却“曲线救国”式的以关税变更采取反制，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当时中国当局困窘于自身力量与国际环境下的无奈选择。

谈及倾销问题，在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本书的写作风格：《东洋之灰》由作者的博士论文改写而成，字里行间亦保留了一种非常鲜明的博论写作风格，即对于各项概念事无巨细的铺陈解释：纵览全书，作者对于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的爆发、各国的应对方式、倾销概念的定义与流变、反倾销策略的选择与合法性问题，皆得跳脱出案例本身进行了颇为繁复的论述——笔者无意评价此种写作的优劣，但从阅读求知的角度考虑，对于希望充分了解“倾销”这一概念的入门读者来说，本书无疑是说理浅显扎实、概念与案例并茂的适合读物。

当然，如果说本书对于1930年代中日水泥战的研究于当下“有资于治道”，那么笔者恐怕也难说赞同——1930年代“以垄断反抗垄断”的模式于当下国际贸易体系下的反垄断措施借鉴意义恐怕相当有限，与当下中国的贸易地位和政策选择取向亦难说契合。当然，如果作者在导论中的相关论述是在作为本书原型的学位论文中即已存在的，那倒也可以被视为一种“时代的眼泪”了。

相对而言，笔者更为看重的反倒是本书对于1930年代中国沿海城市实业发展的一种个案性描述——不同于作为义务教育课本常客的纺织业与面粉行业，或面对洋货一触即溃，或在经历过欧战期间爆发式增长后便中道崩殂，近代中国的水泥行业在蹒跚之中站稳脚跟，甚至得以通过行业内部整合，在民间与官方的支持下抵抗洋货的冲击，将自身的发展延续到了1937年之后。

通过对这一几可称得上近代中国工业发展“明珠”的产业之发展历史的呈现（必须强调，这并非普遍案例，而是最接近理想化的优秀个案），《东洋之灰》无疑可以为我们提供一种理解20世纪30年代中国经济发展的新视点——一种既不同于“三座大山”的阶级性论述，又不同于“黄金十年”的口号性描述的具体观察个案。在这一案例中，民间抵货运动、工厂工人运动、官僚或民族资本家对于经济特权的运用（特别是这个！）、国民政府的经济立法与政策实践，及其所体现出的内外同治思路，都以一种新颖而有趣的面相得以呈现在读者面前，这对于我们理解那些在日后民族革命战争大潮中被淹没的群体与历史，无疑具有特殊的价值。

启新洋灰公司，中国最早的水泥生产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