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访谈录》古今对话：安德烈·卢布廖夫与塔可夫斯基

20世纪的电影有三大任务：一是创作史诗，讲述世界各个群体的故事；二是聚焦个人，因为只有于个人生活的怪异之处，才能发现真理；三是拍摄梦境般的作品，照亮无意识的边界。我认为，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是唯一一位在每部电影中能实现并平衡这三者的导演。——布拉哈格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访谈录》由22篇访谈构成，采访时间从1962年到1986年，内容涉及塔可夫斯基电影创作、成长经历、流亡过程、宗教信仰、影像美学等多方面的主题。塔可夫斯基用电影来“雕刻时光”，为世界留下了七部半的杰作，而这本书以访谈的形式为他的人生“雕刻时光”，内外呈现出一组有意味的对照。

塔可夫斯基的每篇访谈都对应着当时他的创作。其中一篇名为《古俄罗斯和新苏联的艺术家》的访谈尤为特殊。这次采访发生在1969年，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安德烈·卢布廖夫》获得戛纳国际影评人大奖。《安德烈·卢布廖夫》是他的一部备受命运考验的作品。1966年，苏联政府因其拒绝第四次修改该片而禁止上映。1967年，法国发行商安排该片参加戛纳电影节竞赛单元，引起当时苏联政府的不满。

这篇访谈发生在塔可夫斯基承受着国内审查制度的巨大压力下，这是他唯一一次接受外国杂志采访的机会。塔可夫斯基通过讨论卢布廖夫的曲折命运，间接表达了他所在的苏联知识阶层面临的重重困境和他满怀的愿景，以及他对苏联电影未来的思考。

《安德烈·卢布廖夫》讲述了十五世纪俄罗斯著名画家安德烈·卢布廖夫漂泊与抉择的一生。卢布廖夫是俄罗斯历史上最伟大的圣像画家，他曾受训于莫斯科近郊的圣三一修道院。

关于卢布廖夫的生平，人们所知甚少，这给了塔可夫斯基“完全的行动自由”。尽管他试图尽可能接近真实的历史，但仍有很大的艺术发挥空间。这部电影不仅是一部考据式的传记片，更是一个艺术家对另一个艺术家心路历程的探索。塔可夫斯基用诗意的电影语言完成了一次寻找俄罗斯历史灵魂的旅程。

故事发生在1400年至1423年之间，罗斯人正在为摆脱鞑靼人的统治而斗争。电影展示了俄罗斯历史上动荡、混乱的一百年，被别尔嘉耶夫称为“鞑靼压迫时期”，是俄罗斯历史上的“黑暗一百年”。

罗斯处于蒙古人建立的金帐汗国的统治之下，蒙古人对罗斯人的统治是一种“悬浮型”的掠夺性统治。蒙古人过着游牧生活，获取罗斯人的贡斧，经常对城镇进行扫荡。影片中生动地描绘了弗拉基米尔城被蒙古人攻占的情景。卢布廖夫亲眼目睹了令人绝望的杀戮，他的信仰也受到了威胁，“我对上帝发誓保持沉默，我对人们已经无话可说”。这是俄罗斯民族陷入深渊的时代，也是卢布廖夫的最黑暗的时刻。

十年后，卢布廖夫回到莫斯科。他内心早已失去创造“美”的动力，认为世上一切都不再有意义，所有的政权只是证明了人的傲慢与虚妄。然而，在此期间，莫斯科大公国正在迅速崛起。通过一次修道院的铸钟事件，卢布廖夫重新找回了失去的信仰。在东正教传统中，教堂的唯一乐器是“钟声”，那震撼人心的钟声给人们带来了希望和救赎。卢布廖夫目睹了天才钟匠创造的奇迹，钟声洗去了人们的罪孽，即使遭受苦难，人们仍然可以变得圣洁。“一切都会好起来！”于是，卢布廖夫重新拿起画笔，完成了不朽的作品《圣三位一体像》。

这部电影引起了巨大的争议，甚至导致了塔可夫斯基被苏联作家协会开除。然而，导演正是通过描绘地狱般的黑暗来凸显卢布廖夫作为艺术家的可贵精神。塔可夫斯基对这个角色充满了情感，他创造了“隐忍克制”的卢布廖夫，“他没有表达自己无法承受生活和周围世界的重负，而是在与同时代人斗争中寻找希望、爱和信念的微光。这些都通过他与现实斗争的方式展现出来，不是直接的，而是微妙的表达，这就是天才所在。”在残酷的现实中，爱与信仰的道德理想在卢布廖夫身上绽放，这是塔可夫斯基对艺术家人格的向往，也是对自身处境的一种投射和反馈。

这部电影是关于艺术家的电影，同时也是关于时间的电影。塔可夫斯基解释说，“电影的独特之处在于能够定格时间。电影捕捉时间，并按照捕捉到的时间推进，就像一组循环往复、无休无止的美学计量单位。没有其他任何艺术形式具备这种特性。画面越写实，越贴近生活，就会展现出更多真实的时间，不是碎片化的、不是重现的。当然，电影中的时间是碎片化的、是重现的，但电影与现实紧密相连，交相融合。”诗意的镜头语言以时间为标尺，塔可夫斯基在延续自己的美学风格的基础上，探索了战争、信仰、欲望、艺术、欺骗和世俗等问题，同时也对俄罗斯历史和民族性进行了思考。

“我在我拍过的和准备拍的每一部电影中，都有这样一种角色，他们总是以我所坚持和宣扬的乐观精神，克服一些东西，取得胜利。换句话说，这样的角色坚定地信仰，无论前方遇到什么问题，他们都会不屈不挠地追求问题的答案，揭示现实的本质。最终，他们的经历让他们领悟到现实。”在采访接近结束时，塔可夫斯基这样解释了卢布廖夫这个角色，似乎也在自述某种自我理解。也许在那一刻，古老的俄罗斯和新生的苏联艺术家早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