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飞翔有关的命题,与死亡紧密相关。
人类看似渴望飞翔,实则是在学习如何赴死。 学习如何赴死,却并非真是为了那纵身一跃。 我们是在等待,等待新的天地、新的雨水、新的自己。
从《缅栀子树下的露台》到《火烈鸟最后的飞翔》,米亚·科托写下的不止是莫桑比克的历史,而是一个属于我们人类全体的故事。 无论是殖民与被殖民,还是内战与战后,米亚·科托审视历史的视角,难得之处在于,他拒绝主客之分。 主客即对立,而在对立在这条路上,我们走了太久,也走了太远。 小说中,面对国家的对立、种族的对立、上位者与人民的对立,米亚·科托写下:“我们所有人都是混血儿。”(《缅栀子树下的露台》) 我想,他并无意消弭这世上由对立造成的一切灾难与痛苦,而是想在互相敌对的身份之外,找出灾难背后的原因。 或者说,谁应当为这一切负起责任:“——你总想使唤我。知道吗殖民主义那一套已经完蛋了!——我谁也不想使唤。——怎么不想我可不信白人。白人就像变色龙,从不把尾巴伸直......——那你们黑人呢说着白人的话,但只想变得和他们一样。”(《缅栀子树下的露台》)
很久以前开始,人类便决心走出自然,成为世界的中心,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即便距离我们如此久远,但那也是后来的事情。 创造与变革,追逐与超越,似乎始终刻在人类的血液之中,当我们决心将自然置于对面,当我们宣告人是理性的动物,已经在将自己放逐。 世界需要秩序,由此产生战争;现代性席卷全球,历史开始化多为一。 说到底,我们是被自己迷惑的。 如果不为人类的理性设下限度,那么一切都将没有尽头:“人们大谈特谈殖民主义,但这东西是否存在,我深表怀疑。那些白人做的事就是占领我们,不仅仅是土地,他们还占领了我们的人,在我们的脑袋里驻扎下来。我们就是淋了雨的木头。现在我们既不能用来生火,也不再拥有树荫了。我们必须在阳光下晒干,但太阳消失了,而那个太阳只能在我们身体里升起。”(《火烈鸟最后的飞翔》) 就像是一场传染病,我们的脑袋都被“文明”占领了——“落后”要为“先进”让出位置,就像仆人要听命于主人,没有人能够走出它的阴影,尽管它看上去为这个世界带来了“光明”。 不只是被殖民者在被殖民,殖民者也早已拿起炸药炸向自己,这个世界愈加分裂,就愈加同一,因为所有的血泪,是我们共谋的结果。 要知道,当我们默许罪恶发生的时候,我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直至今天,我们已然没有太多出路。人类往往善于自欺,善于将眼下的一切归咎于历史的洪流,殊不知,从来没有集体的沉默,全然是个体的选择。“儿子,你要明白一件事: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一个人,就意味着其他所有人。”(《火烈鸟最后的飞翔》) 我想,如果书中年轻的苏布里希奥这样问起自己父亲时:“父亲,是谁将蒂赞加拉的命运引到此处” 已经老去的苏布里希奥一定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孩子,是我们莫桑比克人自己。”“我母亲履行了成为妻子的使命,而我没有履行做一个儿子的使命。”(《火烈鸟最后的飞翔》) 所以两个故事的结局,都向“死亡”走去。 现实中未能实现的拒绝,米亚·科托将它留在了书中。 他将蒂赞加拉当作世界,喊出了自己的追问。 抛开战争,抛开殖民主义,抛开现代性,抛开人道主义,他追问的依旧是那个我们追问过无数次,却依旧深受其扰的问题——我应当如何存在:“一切都无济于事,那些国家的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没有人爱那些土地,没有人尊重其他人。”“我说这些是有根据的,我不信任任何人,我们被推搡着前行,不知去往何处,也不知几时能到。”(《火烈鸟最后的飞翔》) 我们在走出人类的历史,没有故乡,没有归宿,没有祖先。 我们早已经背弃生命,不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荣誉,不再遵循天然的道德,不再拥有神圣的信仰。 一切似乎已经注定,而背弃生命之苦是恒久蚀骨的切肤之痛,令我们的灵魂永受折磨,永不安宁。“——儿子,你知道吗,最糟糕的是什么——是什么,爸爸——是我们的祖先现在把我们看作是陌生的子孙。”(《火烈鸟最后的飞翔》) 宿命般的历史,指向宿命般的未来。 当一切注定,有人选择走向虚无主义,米亚·科托另辟蹊径。“——我做不到,我过够了被束缚在一个身体里的日子。它接着说,它想去往一个没有阴影,也没有地图的地方。那里只有光明,昼与夜已经没有区别,于是也就没有了白昼。在那个世界里,它将安眠,像一片沙漠那样沉睡,忘记自己会飞翔,也抛掉降落在地面上的技巧。——我再也不想降落了,只想栖息。”(《火烈鸟最后的飞翔》)“这是陈年的雨水了。下的总是同样的雨,他一向这样讲。只不过中间会停而已,总是同一场雨。这是老苏布里希奥的版本。他期待着一场新的雨,崭新的,第一次降临这世界的雨。如此,这个世界将会从头到脚翻转,诞生出更美好的生命。”(《火烈鸟最后的飞翔》) 他用火烈鸟和雨水进行呼唤,也用自省与忏悔向世界呼唤。 他希望用一种决然、不留余地的“赴死”将一切重启,也呼吁我们用一种决然的、不留余地的方式去面对生命。“世界并非已存在,而是已发生。”“——你看到了吗,河流永远也填不满大海每个人的生命也是这样:总得全力以赴活着。”(《火烈鸟最后的飞翔》)
事实上,我们无法在幻想中真正飞翔。 若要真正学会赴死,我们应当先自梦中醒来。 若不能彻底地直视命运,不可能之事将永不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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